一卷青海石油會戰史的浩蕩長歌 ——評曹建川長篇小說《父親的高原》
自2017年在魯院與曹建川幸會,便陸續讀到了他的許多作品。相識以來,每有新書出版,總會不遠千里寄贈于我,見字如晤,這樣的情愫古已有之。
這些年陸續讀了他的長篇散文三部曲《在敦煌》《再敦煌》《出敦煌》,長篇小說《最后的城邦》等佳作。
曹建川祖籍四川,在敦煌生活二十余載,與這片土地結下了深厚情緣。這份情緣讓他對敦煌滿懷熱愛,并以敦煌為基構建起自己的文學精神高地。前些年,他懷揣文學赤子之心,憑借無限熱忱、飽滿的創作激情、源源不竭的靈感與充沛體力,始終行走在路上:路,是敦煌大道,是絲綢之路,也是文學之路。敦煌三部曲的創作,是他以文學執念回饋腳下熱愛的大地,回饋文學給予的精神滋養,更是對敦煌最真摯的致敬。
如果說,敦煌三部曲是曹建川對敦煌的致敬,那么長篇小說《父親的高原》,則是他以石油人的激情與熱血,完成了對柴達木石油先輩的深情禮贊。
在《長篇小說的高度》一文中,評論家王春林說:我們看待一部長篇小說的優劣,具體的會落腳到思想的深刻性,對現實和歷史以及人性的敏銳洞察力,人物形象刻畫塑造的成功度,包括語言和結構在內的藝術形式的原則性幾個方面。基于以上觀點,來分析一下長篇小說《父親的高原》。
歷史悲情與命運圖景的真實再現。在小說的敘述中,曹建川為我們展現了第一代進入柴達木盆地的石油勘探人,他們懷揣著建設新中國的理想,從五湖四海走來,經歷匪患,迷路,饑饉,生死,抵達茫崖。他們以苦為樂,以苦為榮,那是一個英雄的年代,其中有生死大義,有豪氣云干。在柴達木盆地開始了一波三折的勘探征程。死去的駝工范建民、在與土匪交火中死去的戰友,消失在南八仙的八個女地質隊員、地中8井井噴失火、地中四井出油、澀深15井井噴等一幕幕場景真實再現了柴達木石油勘探歷程之壯闊與悲涼。
明暗交織的敘事線索。小說在敘事策略上巧妙設置了明暗兩條線索,雙線并行推動情節發展。明線是象征兄弟情的鐵絲玩偶。這是作家以浪漫主義情懷創造的一個用鐵絲編織的玩偶:一個身子、兩條腿、三只腦袋。以此為線,牽系著何滿江、陳啟仁、葛先華三人的兄弟情。玩偶象征著他們牢不可破的情誼、共同的命運,亦是他們命運共同體的具象化體現。
這個玩偶貫穿小說始終,前后共出現了五次。每一次出現,都標志著三人命運的重要轉折。
第一次。是在他們抵達花土溝時。葛先華拿出了這個鐵絲編織的玩偶。三人分別感言:“我們一個身子,裝的都是柴達木的情懷。”“我們的兩條腿,行走的都是同一條道。”“我們各自的腦袋,都是靠這一個身子、兩條腿在支撐。”話畢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所道出的是他們共同的信念和追求,只是彼時他們并不知曉,從此他們命運相連。
第二次。何滿江即將前往匯報工作,目光落在帳篷床頭懸掛的玩偶上,這是三人抵達柴達木后的首次分別,也預示著未來更多別離的到來。
第三次。在婚禮結束后,在家庭聚會上。葛先華再次拿出了玩偶。感慨:“你們不記得啦,我還記得的,你們看,我們是三個腦袋一個身子兩條腿,我們三個人都是生死與共呢。”在席中,何滿江一語雙關:“......什么東西都是新的好,可這人呢,還是舊人好。所以我們三人共同干一杯,為了新人成舊人!”此時三人已組建各自獨立的家庭,情誼卻未曾褪色。
第四次。何滿江坐在陳啟仁的墓前,將玩偶插進墓前泥土中,這一次是真正的生死永隔,三兄弟已有人先行離去。
最后一次。葛先華病重,臨終前松開緊握的拳頭,“他一直緊攥的拳頭突然松開,手掌心里是那個一個身子、兩條腿、三只腦袋的玩偶。”玩偶的每一次亮相,或關聯死亡與別離,或見證情誼與堅守,既凸顯了三兄弟同心同德、堅守石油事業的赤誠信念,也見證了他們在風云變幻的時代中,締結的跨越生死的戰友情、同志情與兄弟情,這份情義讓人低徊動容,熱淚盈眶。
小說中,不僅男人之間的情義讓人動容,女人之間的情義也令人悱惻。邢秀麗與陳曼之間,不是姐妹勝似姐妹之情。邢秀麗心知肚明陳曼對何滿江的感情。陳曼明知何滿江愛的是邢秀麗,她愛而不得,卻又愛的一往情深,一廂情愿。隱忍。壓抑。這樣的感情令人痛苦,絕望,二人卻并沒有相互撕扯,沒有心生怨妒。反而讓人感受到共同經歷過生死的姐妹,友情之暖,格外迷人。很多時候我們懷念逝去的年代,實際上是在憶念那些珍貴的,令人動容的人間情義。小說中并無悱惻纏綿的愛情,有的只是真實的人性,而平淡生活的人性之光,讓這部小說格外動人。
小說的暗線是青海油田的發展史。暗線圍繞青海油田會戰歷史中的幾次重大事件展開。作家的高明之處在于,以人物命運推動事件發展,于不動聲色中將真實的歷史大事件自然融入敘事。通過何滿江、陳啟仁、葛先華三人的生命歷程,完整呈現了青海油田65年的發展變遷,他們既是歷史的見證者,更是親身參與者。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小說結尾,生與死又開始了新的輪回。而曹建川寫出的正是大地上的生生不息和歷經滄桑的命運輪回。
鮮活立體的人物群像。小說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近五十位,不含執勤戰士、土匪等一閃而過的角色,卻個個性格分明、形象鮮活。
性格決定命運。三位主人公的命運相互交織,推動著小說情節發展:何滿江出身行伍,性格直率武斷卻重情重義,帶著軍人特有的霸氣與坦蕩。他將兄弟的事視作己任,卻因一己之見,武斷決定了葛先華與孟麗萍的婚姻,為二人日后的婚姻不幸埋下隱患。
陳啟仁善于做思想工作,情感細膩內斂。他對丁克秀悄然動心,以細水長流、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追求愛情,與何滿江對邢秀麗的熱辣表白形成鮮明對比。
相較于何滿江和陳啟仁的婚姻,葛先華與孟麗萍的婚姻則顯得蒼白空洞,令人嘆惋。葛先華身為地質師,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斯文儒雅且懷揣理想情懷。他的性格注定了其婚姻的被動,一輩子處于被“結婚”的無奈中,這段缺乏愛情的婚姻,徹底埋葬了他對美好愛情的期待與向往。沒有愛情的婚姻,就只是平淡的日子。
何滿江以為,三兄弟同進柴達木盆地,也要同時舉行婚禮,殊不知,卻罔顧了葛先華和孟麗萍的感受,婚禮現場難免尷尬。而二人勉強成婚的悲劇更在于,低估了婚姻對生活的影響力,殺傷力。“他們,埋葬了婚姻,也被婚姻埋葬”。從這個角度說,他們的婚姻是不幸的,為了生活而生活。他們的不幸,多少受到那個時代的影響。
被命運裹挾的個體。人怎么活都是一輩子,而有的人卻活成了命運。陳曼即是如此。小說中“陳曼替邢秀麗拜堂”的情節看似荒誕,卻暗合了那個年代的無奈。邢秀麗在敦煌返回茫崖的途中遭遇暴雨,耽誤了返程時間。婚禮如期舉行,新娘未到,事出無奈,只好讓陳曼替邢秀麗拜堂。有的時候看似荒誕,卻不知道,主宰我們,左右著我們的,實則是一個叫命運的手。先是陳曼對何滿江是“一吻”深情,從此一心相系。那是陳曼在得知八個姐妹走失,搜救無果,大隊人馬要撤回去,一時暈厥。經何滿江做人工呼吸后醒來。從此暗生情愫,一廂情愿地鐘情于何滿江。再是替邢秀麗拜堂成親,后來邢秀麗離世,陳曼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何滿江的第二任妻子,用她的話說,是替邢秀麗活著。小說中陳曼情感歸宿貌似圓滿,但究竟是替身,這也是她的悲劇。生活的光怪陸離,命運詭譎,也由此可窺一斑。
書中的次要人物同樣刻畫得生動鮮活,盡顯人性的多面性。張二嘎子為人尖滑,偵察兵出身,工作中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為留在隊伍不惜用陰謀連累何卒,餓殍時期還搞小團體吃喝。但在井噴發生的危急時刻,他在轉身逃跑之際仍不忘推一把呆若木雞的何高,這一推救下何高一命,展現出其人性中的良善微光。曹建川籍此寫出的正是人性的復雜和幽微。
何卒活得謹小慎微,身上既有悲壯大義,又難逃內耗,在與張二嘎子的矛盾糾紛中,人物形象愈發豐滿立體。陳兵面對準備中途離去的同伴,并未絕情相對,而是遞上錢財說道,“不管怎么說,咱們也共事一場,你們絕情,但這片土地不能斷義。”簡單一句話道出人間溫情之美,讓人動容淚目。
身臨其境的場景描寫。小說的場景描寫極具感染力,無論是孩子們對食物的渴求,還是人對生命本能的欲望,都刻畫得入木三分。
張二嘎子哼著小曲兒往家走,遠遠地就停住腳步,只見自家窗戶下聚著黑壓壓的一堆小腦袋,像一排冒出泥土的鼴鼠。張二嘎子抽抽鼻子,空氣里確實有一股燉肉的味道,那味道清晰明朗,無處躲藏。張二嘎子也不敢大呵斥,就悄悄走過去,朝那些腦袋上招呼著巴掌,“啪啪啪,啪啪啪!”那些腦袋矮下去又冒起來,矮下去又冒起來,就是不離開他家的窗戶。張二嘎子沒有辦法,回家端出一盆子牛肉塊,給那些小腦袋一人一塊,給一塊吼一聲“滾!
在這個場景中,味道變得可見可嗅,既寫出了張二嘎子人等偷吃獨食的鬼祟,又寫出了食物對孩子們本能的誘惑,有時人與動物并無兩樣。
去上班,大街小巷里的大人、小孩都奇怪地盯著張二嘎子看外星人似的,看得他直發毛。在巷子深處他逮住一個小孩,問道:“看老子干啥呢?”小孩也不回答,眼睛還是直勾勾的,專盯著他的嘴巴看。張二中戛子將嘴巴張開,露出痛失了一顆門牙的嘴說:“看吧看吧,老子嘴里啥都沒有。小孩”吧唧“幾下嘴,使勁兒掙脫開張二嘎子的手,跑開幾步,停下,轉過身,直愣愣地看著他,似乎要啃掉他一樣。張二嘎子一跺腳,說道:你們咋跟那群狗一樣呢,我家骨頭也沒有了啊。
這般描寫不僅讓張二嘎子毛骨悚然,也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受到那個年代的生存困境。
小說中不但細節描寫鮮活動人,大場面同樣寫得宏闊大氣、血脈情深。整部作品既有歷史長卷的厚重感,又兼具詩意與人情美,成功重現了一個時代的石油英雄群像——歷史會流逝,但英雄精神永遠長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冷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花土溝。柴達木石油人對于找到石油大場面的夢想和追求一直在。他們靈魂向上,精神高貴。
凝練詩意的語言藝術。語言是小說的靈魂。再曲折的情節、再鮮活的人物,若沒有精湛的語言支撐,讀來也會索然無味。《父親的高原》前后歷時八年創作,先是劇本兩稿,總計百萬字。將60萬字的劇本改編為41萬字的小說,聚焦在進入柴達木盆地第一代石油勘探人身上,這對作家的敘事功力是極大考驗。小說中字字雕琢、句句打磨,語言凝練而富有詩意,如中國水墨畫的留白,給人以豐富的想象與美的享受。
“南方的山是將骨頭長在里面,而北方的山卻是將骨頭長在外邊,他們探尋的寶藏都藏在山底下呢,這才叫不顯山不露水,這才叫男人山,雄性的山。”“留下的是悲壯,每一粒沙,每一個塵埃,都是血脈,都是生命。”“那里,是柴達木石油的編年史,一代又一代,倒下的是身軀,挺立的是豐碑。凝固了生命的墓園,是血色柴達木石油的精神殿堂。”讀得人蕩氣回腸,不忍釋卷。“西寧。小橋。”僅用兩個詞表達,留白悠長,雋永深刻。
小說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命運的洪流,時代的大山,每個人都成為微不足道的塵埃,隨波逐流。曹建川以節制隱忍的敘述,完成了青海石油史波瀾壯闊的書寫。憑借其深厚的文學積淀與對青海油田歷史的了然于胸,他構建起這部氣勢磅礴、蕩氣回腸的作品,以輝煌筆墨呈現了青海油田勘探開發65年的壯闊歷史。
這是一部為柴達木石油人樹碑立傳的佳作,必將載入青海油田的發展史冊,也為中國石油發展史獻上了一部厚重的文學力作。
2025.11.17,庫爾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