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繁之蘊,言外之旨 ——王彬先生散文《西湖綺夢》的開篇藝術
西湖之美,古來共談。贊美西湖的佳作,更是代不乏篇。歷代文人墨客傾注于這片湖光山色的筆墨,足以匯成另一片文字的湖泊。在這浩如煙海的西湖書寫中,王彬先生的散文《西湖綺夢》別開生面,以游蹤為序,展現了西湖畔獨特的人間煙火氣,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表達了對西湖的深沉偏愛。尤其這篇佳作的開篇,更別蘊高妙——作者不落窠臼,避開對湖光山色的直接描摹,而是以近乎瑣碎的筆觸記錄了一場看似平淡無奇的房間調換過程:“晚六點半至杭州。很快到了新新飯店。前臺給我們辦理了303房間門卡。房間不大,裝修有民國風,這是我們特意預定的臨湖房間,然而窗外的梧桐樹將西湖完全遮蔽,于是調換到403,依舊擋住,最后調換到603,窗外則是滿滿的西湖了。”這段文字初讀似嫌冗贅,細品則覺韻味悠長,其藝術魅力恰在于以冗繁之筆,傳達言外之蘊。
作者不厭其煩地詳述從303到403再到603房間的調換過程,絕非無意之筆,而是有意為之的文學策略。每一次房間的調換,都是一次視角的調整,一次期待的升級,也是一次情感的積累。當讀者跟隨作者的筆觸,從被梧桐遮蔽的303房間,到“依舊擋住”的403房間,最終抵達“窗外則是滿滿的西湖了”的603房間時,那種豁然開朗的視覺體驗與情感釋放便顯得格外珍貴。這種層層遞進的敘述方式,不僅真實再現了尋找最佳觀景位置的執著過程,更在無形中塑造了作者對西湖的深切向往之情——若非懷有對西湖的極度熱愛,何至于如此不辭繁瑣地三次調換房間?
王彬先生這種“以煩冗表深情”的筆法,令人自然聯想到魯迅《秋夜》那個經典的開篇:“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有意打破常規表達,采用這種“奇怪而冗贅”的描述,并非單純為了告知讀者后園有兩株棗樹這一事實,而是通過這種特殊的語言節奏和重復結構,傳遞出一種孤寂、無聊的心境。兩株棗樹的并置,不是熱鬧的相伴,而是孤獨的疊加,這種微妙的情感體驗,正是通過看似冗余的語言形式得以完美呈現。同理,王彬先生不厭其煩地敘述調換房間的過程,其藝術目的也不在于告訴讀者他換了三次房間這一事實,而在于通過這一過程的細致呈現,讓讀者感受到他對觀賞西湖的執著與期待。
將《西湖綺夢》與《秋夜》的開篇并置觀之,我們可以發現兩位作家在藝術手法上的相通之處:他們都巧妙地運用了語言的“冗余性”來傳遞常規表達難以承載的情感濃度。在魯迅那里,冗余創造了一種孤寂的節奏;在王彬這里,冗余則構建了一種期待的張力。這種藝術手法的精妙在于,它將讀者的注意力從“發生了什么”引向“如何發生”以及“為何如此發生”,從而在表象的敘事之下,開辟了第二層的情感空間。換言之,作者這樣開篇的目的,不在于敘及的景物,告知讀者他在“看什么”,而在于讓人們透過文字表層體味他在“看什么”時的況味。
《西湖綺夢》開篇的藝術價值,還體現在它對“期待美學”的精彩演繹。從303房間的“完全遮蔽”,到403房間的“依舊擋住”,再到603房間的“滿滿的西湖”,這一過程實際上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情感預備。被梧桐枝葉遮蔽的西湖,在讀者的想象中反而變得更加神秘而迷人;兩次調換房間的未果,則如同音樂中的延遲解決,不斷強化著讀者對最終景觀的期待。當603房間的西湖全景終于展現時,那種視覺與情感的雙重滿足感便被推向了極致。這種通過延遲滿足來強化體驗的藝術手法,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曲徑通幽”“欲揚先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是,王彬先生在開篇中對煩冗筆法的運用,并非單純的形式實驗,而是與文章的整體情感基調緊密相連。《西湖綺夢》旨在展現“西湖畔的人間煙火氣”,表達對西湖的“偏愛”。這種偏愛的深度與強度,正是通過開篇那種不厭其煩的調換房間過程得以確立。倘若作者輕描淡寫地直接入住603房間,那么他對西湖的情感便失去了最具說服力的證明。正是這種看似不必要的執著與堅持,最真實地折射出作者內心對西湖的深情厚誼。在這里,形式即內容,過程即情感。
從文學傳統來看,王彬先生的這種開篇藝術,既是對現代散文技巧的拓展,也是對中國古典文論中“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美學追求的當代回應。中國古代文論歷來重視文字的含蓄與多義,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強調“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倡導“言有盡而意無窮”。王彬先生以現代散文的語言形式,承續了這一美學傳統,通過表面的煩冗敘述,傳遞出深層的審美情感,實現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藝術效果。
昧昧思之,像《西湖綺夢》《秋夜》這樣的開篇,“非大家不可為”。它的絕妙之處,更在于它的“只能唯一”。這種開篇的藝術價值,不僅在于它的獨創性,更在于它的不可復制性。魯迅的“兩株棗樹”之所以成為經典,是因為它完美契合了《秋夜》整體的情感基調與思想內涵;同樣,王彬先生的房間調換敘事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真實而獨特地表達了作者對西湖的個性化情感體驗。任何機械的模仿都只會淪為東施效顰,失去原作的神韻與力量。
《西湖綺夢》的開篇藝術給當代散文創作帶來了深刻的啟示。在散文創作日趨模式化、表面化的今天,王彬先生以其獨特的藝術勇氣,證明了散文形式創新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他告訴我們,散文的魅力不僅在于寫了什么,更在于怎么寫;不僅在于語言的精煉,有時也在于語言的“冗余”;不僅在于直接的表白,更在于間接的暗示。這種對散文藝術可能性的拓展,正是《西湖綺夢》最為珍貴的文學貢獻。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文學藝術不在于辭藻的華麗,而在于通過恰當的形式,傳達出生命體驗的深度與豐富。正如那三次調換房間的執著最終換來了“滿滿的西湖”,讀者穿越看似煩冗的文字表層,最終抵達的,是那片在語言之外蕩漾的、更為遼闊的情感之湖。
回望《西湖綺夢》的開篇,那一次次房間的調換,已不再僅僅是物理空間的移動,而成為一種精神的朝圣、情感的儀式。作者通過對這一過程的細致記錄,將讀者帶入他的情感世界,讓我們不僅看到了西湖的美景,更看到了一個靈魂對美的執著追求。這種以煩冗之筆傳達言外之蘊的藝術,既是對西湖之美的最新詮釋,也是對散文藝術的大膽開拓。在這個意義上,《西湖綺夢》的開篇不僅是一段優美的文字,更是一次成功的藝術實驗,它以其獨特的魅力,為當代散文創作接續出新的可能性。
(張永軍,正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