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沉淀與時間迷宮 ——小說《邊境》《紅樓夢尋》簡評
一
《邊境》具有當下流行的“淡味”,通過幾起戲劇性事件串聯起主要人物十幾年間的命運起伏和人生轉變,這些“硬”事件如多米諾骨牌般彼此關聯、相互觸動,展現出人生進程中那些難以言喻的微妙瞬間和獨特況味。邊境對“我”而言是一個執念,放在心里十四年,并最終得以釋懷,整篇小說的核心主題是:遺憾和釋懷。
遺憾如一條無形絲線貫穿整個故事,主要有兩條線索。一是,主人公與相戀三年的警察“海東青”之間無疾而終的愛情。由于“海東青”需要回到邊境履行“家訓族規”,年輕氣盛的“我”出于現實考量無法與他一同奔赴,在不斷的爭吵和拉扯中情感不斷消磨,致使“海東青”最終不告而別,留“我”一人獨自在生日當天暗自傷懷。這起失戀事件對“我”產生的深遠影響,在十三年后踏上邊境小城之時形成了某種“回響”。二是,當年作為記者的“我”與山鄉少年徐厚安告別,事出突然。“我”騙他叫“海東青”,并將真實“海東青”的事安在自己代班的公安口記者的身上,還告訴他海東青是東北邊境飛得最高、飛得最快的鳥。這些脫口而出的“謊言”讓年幼的徐厚安對邊境、警察產生執念。
在那個僻遠的山村,“我”除了認識徐厚安,還了解到小女孩小語和她的重度精神分裂癥媽媽的故事。這個無法忘懷的故事里,有著沒有寫進報道的細節:徐厚安耐心地教小語怎么讓她的媽媽吃面包。當徐厚安問“我”“人是不是會越過越好”,“我”回答“當然”,雖是無心之語,卻在年少徐厚安的心中種下希望。“我”去山鄉報道脫貧是工作,對于徐厚安而言,卻足以改變他的人生。“我”在此次采訪中的種種經歷,最終促成了“我”離開記者行業。
兩次告別都沒有“正式”發生,充滿遺憾與無奈。“我”雖然與徐厚安說了再見,但在年少的徐厚安心中,離別是什么?如同母親的去世一樣,對他來說是個謎,需要他用畢生去回味和解答。十三年過去了,“我”在徐厚安心中不經意間種下的執念開花結果,兩人東北邊境小城意外相逢。此次相遇也可以稱為“不告而遇”,雙方都認出了對方,卻因身處一起警察追捕事件而沒有相認。此處原本可以寫成催淚的重逢戲碼,但作者高明地讓它以一種寡淡、含蓄的方式帶過,反而給讀者留下回味空間。
重逢而沒有相認,當年的“不告而別”帶來遺憾才得以在時間長河里稀釋。“我”事實上深知不會在邊境小城遇到真正的“海東青”,但“我”還是去了;能遇見徐厚安,已然算一個意外的驚喜。放在心里十三年的邊境作為“我”的執念,至此終于可以釋懷。在此,長大后的徐厚安與記憶中被愛情光環籠罩的“海東青”疊印在一起,真正的告別在此發生。“我”與徐厚安的相遇,也是與記憶中的“海東青”告別。要讓徐厚安與“海東青”合二為一(宛夢若幻,亦真亦幻),“我”與徐厚安的相見就不能真的發生,作者將其作為追捕事件的背景讓雙方心知肚明、隱而不顯,這種處理方式比較高明。
《邊境》是以回憶疊回憶。敘事從當下開始,“整整十四年過去了”,說明主人公所要回憶的是發生在十四年前的往事。但緊接著,第二句“去年,我在北部的邊境,再次遇到徐厚安”,讀者原本期待切回十四年前的敘事線,卻突然被拉回到與當下相當接近的去年,這頗有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開頭來回切換敘述時間的況味。“整整十四年過去了”,也如同王小波評價杜拉斯《情人》的開頭“我已經老了”,滄桑感盡在其中。
整篇小說巧妙地處理時間線索,將回憶、補敘與當下的敘事線交織在一起,不斷在不同時空維度切換,剝繭抽絲般帶出故事背后隱藏的豐富信息。這種敘事方式讓小說有時突破第一人稱的限制視角,轉換到全知視野,為讀者呈現更加全面的故事畫面。比如,“我”如何知道徐厚安從貧困山村小男孩成長為邊境警察的過程?既然我們并沒有在邊境小城相認,“我”又如何知悉“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他陪著小語度過了人生中最難的冬天,小語媽媽在冬雨之夜走失”……這種視角的自如轉換,讓讀者深入主人公內心的同時,也在“我”的回憶中感受到淡而有味的無奈和釋然。
此外,作者也懂得把控和調整敘事的節奏,在段落之間適時插入單獨成段的短句,猶如古詩中的韻腳,強化了故事的敘事節奏和情感氛圍。比如,“自然,我也不例外”“一個包子,一碗豆漿”“是的,錯不了,徐厚安!”“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知道,當然知道”……這些敘述像“我”的自言自語,讓整個故事宛若一場發生在內心深處的深切獨白,既有對曾經戀人不告而別的不解和怨恨,對“我”模仿“海東青”無聲離開徐厚安這一行為的悔意,以及多年后回首往事時感到的復雜的釋懷之情,又有對命運奇妙安排的驚喜,飽含歲月滄桑的情感沉淀。
年輕時,我們對愛情和生活熱烈而決絕,非要一個明確而肯定的答復,絲毫不容模糊和猶豫。然而,隨著時間的無情漫過,曾經的驚心動魄再談起已云淡風輕。就像小說中的“我”在經歷與徐厚安的意外重逢和緊張驚險的警察抓捕后,晚上躺在床上依然能“心里安靜,沒什么漣漪、悸動、波瀾……”。十三年的漫長時光,“風雨撲面也好,星光照路也罷,悲喜交替的縫隙里”,“我”已然能笑著答復:“有些舊事、有些過往似乎也可以、也能忽略不計。”曾經的戀情不再難以啟齒,未曾寫進報道的細節也能如實回憶。“我”不再似年輕時那般決絕,這是歲月賦予人的成熟和智慧。
小說將背景設定在邊境小城,空間上的距離讓故事籠罩上一層神秘感,讓人想起武俠世界里的塞外,既有現實生活的質感,又隱隱透露出超脫現實的虛幻。作者在小說中道出過關于這座邊境小城的不少信息:境外的人會過來吃早飯,“英語、烏克蘭語、俄語,混雜著本地人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似乎對應著現實中的某個邊境小城,但又不那么讓人確定。此外,故事的時空指向有時候相當明晰:“我”在十四年前做過深山扶貧的系列報道。
小說中唯一的真實地名是青州,其他地方則用東北、邊境、南方等模糊的地理詞匯代替。青州是以北朝佛像靜謐笑容聞名的城市,這個詞本身就能喚起一種古意,整篇小說的文風也是如此,敘述風格頗有武俠小說中的灑脫韻味:“我”如同一位跑到邊境憶舊的落寞俠客,不期然遇到了十三年前幫助過的男孩。此外如南方采訪、從記者工作轉行到教培行業等故事元素,都緊密地與時代的脈搏相呼應。
小說中多是此類實與虛的結合。“海東青”這個名字既是“我”的名字,是“我”愛上過的邊境警察的名字,也是那種虛構的在邊境飛得最快的鳥的名字。于“我”而言,它更像一個幻覺,是愛過留下的印記,始終牽引著“我”向邊境而去。“那時候的我,因為一份小小的愛情拿不準自己”,此后十四年間每每想起都是悔意。這個邊境警察真的存在嗎?是不是也是“我”的幻覺?他并沒有像徐厚安、小語那樣得到立體的形象刻畫。也許主人公不想再回憶起相戀的細節,畢竟是對方不告而別在先,讓“我”徒留悲傷。
作者懂得在小說中謀篇布局,不長的篇幅滿是呼應的細節、留白的張力,讀來異常流暢,能不斷挖掘出故事背后的深意。遺憾、后悔等點到為止的情感,最終都在“心里安靜”中沉下去。小說中“我”與徐厚安重逢,實在精彩。兩人分明已經認出對方,卻沒有深度交流。簡單的對話停留在陌生人之間(“豆漿放這兒來”),以及公職之間(“他有槍。趴著別動”)。我們無法知道徐厚安與“我”再次相遇的心情和心理,畢竟“我”是徐厚安生命中的貴人,但這正是這篇小說的妙處,以硬敘事搭建起故事的框架,卻在細節之處用軟處理的手法描繪出人物微妙的情感變化,讓我們不禁回憶人生中的奇妙際遇。
二
《紅樓夢》的未完成,作為敘事的引子,牽引出了《紅樓夢尋》這篇科幻小說。“我”是一位因實驗意外失去時間觀念的科研人員,失去時間觀念讓“我”在通過意識體找到完整《紅樓夢》的過程中具有獨特優勢,因而被導師選中。于是“我”和機器人“卍”、智能體“白龍馬”踏上了西去的旅程。在前往曹雪芹故居、青埂峰、金陵等地的過程中,發生不少奇妙的際遇,世界上最孤獨的龍、石頭等角色輪番登場,“我”最終找到完整的《紅樓夢》。
小說巧妙地將現實與奇幻融合,在亦真亦幻、古典與現代科技的交織中,探討了時間和創作的奧秘。“意識體”是作者創造的概念之一,如同雁過留痕,只要一個事物在這個世界存在過,意識體就會隨之產生并獨立存在。小說中寫道:“每個圓代表一個時空的《紅樓夢》。我們要找其中具備完整《紅樓夢》那個圓的圓心,也就是元點,只要找到它,意識體中的數據就可以在這個點上坍縮為實體。”這是整篇小說的題眼,告訴讀者如何按圖索驥。
找到“元點”,就能揭開《紅樓夢》的秘密,這需要用到“通靈寶玉”。通靈寶玉在《紅樓夢》中是女媧補天剩下的通靈寶物,在《紅樓夢尋》中則成為一個量子數據信息探測儀,它是連接現實與意識體的橋梁。由于人的記憶會對《紅樓夢》形成干擾,“在尋找它的元點時,陷入自我經驗建構起來的記憶迷宮”,沒有時間意識的“我”,便成為尋找《紅樓夢》的天選之人。
時間的相對性和記憶的不可靠性,是《紅樓夢尋》這篇小說的核心命題。時間被認定為線性的,是人類意識誕生后的產物,小說中將其與記憶等同,但時間很可能并不存在,乃是人為的理解世界的隱喻。在小說中,時間是如夢一般的復雜迷宮。“我”最終在金陵城大觀園墓園中找到《紅樓夢》“元點”,用通靈寶玉填補無字碑上的缺口。在這過程中卻意外發現,“卍”才是真正的意識體,甚至就是曹雪芹的意識體,這是破譯《紅樓夢》殘卷的關鍵。
《紅樓夢》未完成之謎一直是文學研究中的熱點,很多作家、學者都試圖填補這一空白。小說中的“我”雖然找到完整版的《紅樓夢》,但這個版本在“我”面前轉瞬即逝,如雪花般消散。這似乎暗示,人類對于《紅樓夢》的奧義其實無法完全解析,未完成并非只是遺憾,它留下了無限的解讀空間。最終,完整《紅樓夢》只能借由“我”的回憶復原,似乎指明了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只在于作者,還在于不斷有讀者與其展開對話,對其進行解讀。
《紅樓夢尋》展現出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將量子科技、意識體、時間觀念等抽象的概念與古典文學作品相結合,創造出了一個博古通今的奇幻世界。科幻概念對于讀者有一定的閱讀要求,但由于小說融入耳熟能詳的《紅樓夢》內容、西游記等冒險敘事的設定,再加上作者簡明清晰的敘事、生動詩意的語言,整個故事變得引人入勝。特別是寫到金陵城,對城內古典建筑、風俗習慣的描繪,讓人目眩神迷。這座金陵城并非完全真實,而是由記憶與幻想構成的“意識體”。在元宵佳節,金陵城內生活過的歷朝歷代的人與物紛紛現身、相互疊影,既有古典的詩意又具科幻之美。
小說語言優美、文筆細膩,大量的比喻、擬人順手拈來,給人獨特的韻味。“我翻轉著葉片,手上漸漸流淌出數道綠色的河流”,“像一片溫潤、凝固的水”,金陵城城墻“連綿成一道和緩幽暗的曲線”,“字跡,在整個天幕醒來”,卍“以垂釣的姿勢,在雪花中失去所有聲響”……生動傳遞出故事的氛圍。同時,小說對人物的內心世界也有刻畫,“我”在金陵城中感到的迷茫與困惑,以及對“卍”身份的恍然大悟,都通過一種云淡風輕的方式加以表現。
事實上,“我”的敘述腔調頗為迷人,讀來能感到“我”性格的隨和、樂觀,面對路途上遇到的各種困難、意外,都能夠保持一種淡然的態度,如石頭偷偷開走“白龍馬”,讓“我”失去所有裝備,“我”雖有所抱怨,但仍坦然接受——“陽光清朗,山風依舊,世界有它搖曳的方式”。小說中屢有此類微妙金句,像“希望是沒有用的,你要百分之百相信,未來才會真的發生”,讓整個文本籠罩在一種神秘詩意的氛圍中。小說結尾,“我”想起留在金陵的卍,“雪花聲中,不知它是否又進入一場新的夢里”,留給讀者的便是“莊周曉夢迷蝴蝶”般現實與夢境難解難分的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