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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5年第12期|孫躍成:春種一粒粟(中篇小說)
來源:《牡丹》2025年第12期 | 孫躍成  2025年12月19日09:08

編者按

本期作品老中青結合,覆蓋面廣,題材多樣,作者既有成熟作家,也有農民、民營企業家、機關工作者、自由撰稿人、學生等各行各業的文學愛好者,較為完整地呈現了當下洛陽的創作風貌。其中,孫躍成的中篇小說《春種一粒粟》,以對土地和農事的敘事,將家庭和個人的遭際與廣闊時代結合,歲月流轉,熱愛不變,反映新時代山鄉巨變下的人物情感,技高一籌,值得推薦。

春種一粒粟

文|孫躍成

父親把我從土炕上晃醒,笨手笨腳地扶我坐在炕沿上,不小心弄破了我額頭上的一顆膿瘡,頓時血流如注,我下意識舔了一下順鼻尖流到嘴唇上的膿血,腥咸惡心。父親拿起爛瓢,從缸底舀出些紅薯面粉,用手指捻著捂在我的額頭上。

餓得虛脫加上失血,我頭暈得厲害。父親端著半碗粟米粥,佝僂著身子站在床沿上喂我喝粥,我下意識張開口湊近粥碗,卻見父親用筷子攪動的小米粥呈旋轉狀的柱體在我眼前起舞,并點綴著顆顆金星……五歲的我把這一現象命名為“米湯旋子”,并在以后的歲月長河里無數次醒里夢里都重現這一清晰的記憶瞬間。父親見半碗米粥下肚后的我意識清晰起來,把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燈裝進他自制的“氣死風”燈罩里,領著我出門去找“失蹤”的母親。

冬夜的風清冷,西屋欄胡同里的那口老井上方的轆轤架,儼然一位忠誠的衛士,不畏嚴寒矗立在暗夜中。父親把“氣死風燈”固定在轆轤繩前端的鐵制三環套上,嘩棱棱絞動轆轤把,把火香頭一樣微弱的光亮送到井底的水面上,隨著父親右手勻速的轉動,被送入井底的,還有我和父親兩顆提在嗓子眼的心。井底的水面沒有漂浮物,也沒有一絲波紋。父親又一圈圈搖動轆轤把,把“氣死風燈”從井里絞出。父子倆站在井臺上苦著臉對視:母親到底哪去了呢?

倏忽間,我似乎聽到母親爽朗的笑聲,二娘、十三嬸、九娘、龍嫂、黑娃嫂和母親一起有說有笑在忙碌著什么。

我告訴父親,母親沒有去“尋無常”,活得好著吶。

父親疑惑不解,神情凝重地用眼神問我,何以見得?

我說我聽見了母親的笑聲。于是我們一起來到西屋欄巷口東數第三戶的十三嬸家的大門前,順序是下意識牽著我,我牽著父親。

這一下父親才徹底釋然,因為十三嬸家用荊棘編織的大門內傳來的母親的說笑聲,真真切切送進我們父子二人的耳膜。

父親熄滅了“氣死風燈”,當他小聲叮囑我早點回家時,我已經迫不及待掀起荊棘的一角,溜進十三嬸家門。

二娘、十三嬸、九娘、龍嫂、黑娃嫂和母親真的在一起忙碌著,跟我在井臺上時腦電波捕捉到的信號一模一樣。

兩支大紅蠟燭把母親瘦弱慘白的臉龐涂上一層紅暈,站滿整個新房的各色人等,用目光組成一個聚光燈,把母親定焦在中心。母親一邊整理著新床上的被褥,一邊用洪亮的聲音念誦著她現編的《鋪床歌》:

鋪新褥,蓋新被,

新人新事新社會。

…… ……

搞好生產,年年增產,

生下兒女,勞動模范!

滿屋爆出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

十三嬸偷偷塞給我一個明天準備在婚宴上待客用的白面圓饅頭,小巧玲瓏,雪白雪白,頂上點著一個象征吉祥如意的紅點。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滿口的麥香味厚重濃郁,激動得我噴出兩個鼻涕泡來。三口兩口,原本不太大的白面圓饅頭被我吞進饑腸轆轆的肚里,當我想回味時,卻發現口舌里已經沒有了饅頭的蹤影,只剩下不停涌出的口水,仿佛比沒吃饅頭時更饞更餓,不禁懊悔自己剛才為什么不只含在嘴里咀嚼,別急于下咽。

母親拉著我回到我們家和十三嬸家一模一樣用荊棘和木條編織成的大門前,聽見兩歲的妹妹孱弱的哭聲。推門進院,跨過巴掌大的院子進屋,套間外父親使喚紡線用的竹線柱在幫阿哥社成剜屎。餓急的阿哥大口大口偷吃米糠,然后喝大量的涼水,導致肚子脹得像籃球一樣滾圓滾圓,連續五六天拉不下來。逼仄的小套間里,裹著小腳的奶奶抱著妹妹晃悠個不停。妹妹的哭聲游若細絲,顯然是由于過度饑餓而哭不動了。“是保林把小叮當 的半碗米湯喂給了成娃,成娃偎黑時原本吃過一個野蒿團子,而小叮當粒米沒打牙,可不這會兒就餓哭了。”“不要緊,不要緊。”母親微笑著,接過妹妹小叮當 ,把大襟扣解開,把乳頭喂進她的嘴里。靠著十三嬸家的一碗湯面和一個白面饅頭,母親早已干癟的乳房竟然又有了奶水。小叮當 死命地吸著,時不時咬母親一下,她松開口時,我看見母親的兩個乳頭上都留下了帶血的牙印。

“掃掃缸底就剩一把紅薯面了,明天的三頓飯可咋辦?”奶奶扎煞著雙手,哭喪著臉站在母親面前。

“娘,甭擔心,明天我自有安排。”母親一如既往地微笑著,輕松的口氣仿佛她就是掌管天下五谷的后稷神。

“菊珍她娘,不如你帶著成娃子和小叮當再走一家吧,倆孩子也能跟著你逃條活命。”父親以為土炕另一頭的我已經睡熟。

“啥話?!”母親提高了聲音,“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天無絕人之路,你沒看大地里老是長出數不清的野菜,想想都覺得神奇,又沒人下力氣種,關鍵時候卻能救人活命!”母親打了個哈欠,夢癔般地又嘟囔了一句:“等孩子們長大日子就好起來了,是雞都帶著兩只爪呢!”

盡管十三嬸千斟酌萬謀劃,玉彬哥的婚宴還是出了事故。

事故的主要責任人是龍哥。

十三嬸二十二歲熬寡,硬是把玉彬、玉彩一雙兒女拉扯大,日子是黃連水澆灌出來的一棵苦瓜藤,從根基一直苦到每一處枝枝梢梢。大到春種秋收拉車挑擔,小到房屋滲漏水道淤塞,十三嬸咬著牙挺肩擔著。還有那些露著猥瑣笑臉千方百計找機會搭訕的有婦之夫們,指指點點添油加醋編排故事的長舌之婦們,她統統嗤之以鼻。苦難像策劃好一樣排著隊接踵而來,十三嬸麻木地一個個坦然相對,不然又能怎樣?女人本弱,為母則剛,支撐十三嬸堅強活下去的巨大信念,就是把一雙兒女拉扯長大。如今看著俊俏靚麗的玉彩和魁梧壯實的玉彬,十三嬸總是欣慰地認為,熬過來的苦日子都值了。

玉彬哥的新娘是玉彩姐換親換來的。二十八歲的玉彬哥娶五里頭村的張麥芳,三十歲的麥芳哥張書偉娶宋寨村的劉翠云,三十五歲的翠云哥劉拽子娶孫玉彩。

這樣一來,孫家、張家、劉家都解決了因為窮而娶不起媳婦這個天大的難題,媒婆在中間斡旋,三家達成協議:成親都不要彩禮,但婚宴一定要辦,因為這種“轉親”名聲傳出去不怎么好聽,往往會成為三里五村街頭巷尾好事者閑白話時的“猛料”,所以更需要用一頓牙祭來堵堵悠悠眾口。

簡單的典禮儀式結束,臨開席前,十三嬸再次叮囑“總辦”龍哥:“我都把家底交代給你了,千萬別讓嬸子丟丑!”

龍哥點點頭,從送親的娘家管事人手中接過一個兩毛錢的紅包交給大廚,然后鄭重宣布,開桌!

三路托盤魚貫前行,最先開的兩桌是最尊貴的娘家賓客,頭路托盤是紅燒條子肉、粉蒸松肉、紅燒豆腐、粉條雜燴菜。二路托盤是四個素炒:炒白菜、炒蘿卜、炒芹菜、炒茄子。三路托盤是四個冷盤:拌芥菜片、拌白菜幫、拌豆芽、拌銀條。

在這八大碗外加四冷盤(豫西人簡稱“八碗四”)中,只有紅燒肉和蒸松肉兩道葷菜,其他六碗四盤除雜燴菜加了半勺肉湯沾點腥葷外,皆為素菜。

十三嬸使出渾身解數只能買回五斤豬肋肉,一是沒錢,二是弄不到更多肉票。這樣經過大廚仔細算計,只能做出六碗紅燒肉和六碗松肉。這樣娘家人的兩桌各上一碗,還剩四紅四松八個葷菜,而需要應付的還有大約十二桌客人。

打發完娘家人,接下來一次開四桌,雖然上桌的八碗四盤和娘家人的席面一模一樣,但紅肉和松肉這兩大碗長條形葷菜卻是用紅繩穿起來的,客人只準看,不準吃。待這四桌客人離席,再把這“四紅四松”擺到下面四桌宴席上。

第一番帶紅線的四桌順利結束。饑腸轆轆的鄉親們風卷殘云般掃凈了席面上的所有素菜和限量的白饅頭,但對穿了紅線的兩個葷菜卻沒有動一筷子。筵席上穿紅線的硬菜不能碰,這是磨盤莊留下來的老規矩。鄉親們都知道十三嬸的難處!在一旁脧巡的龍哥在心里頭說。

第二番四桌開席,龍哥見吃客們照例循規蹈矩,沒有人去碰穿了紅線的紅肉、松肉,就放心地去大門外的茅廁去解決憋了老半天的一泡尿。這時龍哥犯了兩個錯誤,一是他應該解決完內急再命令大廚開桌;二是,千不該萬不該,他走出茅廁,又和遞過來一支煙的一個多年未見的堂姐夫拉了一會兒家常。

龍哥剛離開席面,民兵隊長魯杰向同桌提議:“大半年沒動過腥葷,快饞死人了,咱把紅線弄開每人嘗一塊兒吧?”這提議立刻得到響應,于是紅線被大家聯手弄斷。

山里猴,不敢引頭。當龍哥和十三嬸聞訊幾乎同時來到席面跟前時,卻見四桌桌面上的紅線都被拆開,食客們正吃得津津有味。

十三嬸看看院子里烏泱烏泱等待坐席的三十多食客,急火攻心一頭就要栽倒在地,龍哥急忙上前扶住十三嬸,急切但壓低著聲音叫著母親:“四嬸!四嬸!”母親、二娘、九娘、龍嫂、黑娃嫂以及大廚都聚集在十三嬸逼仄的小茅屋內,十三嬸仰面躺在小木床上,望著茅草屋頂無聲地抽泣,大滴大滴絕望的淚水從布滿紅絲的眼角涌出,順著雙頰流在洗得發白的枕巾上。

龍哥像個闖下大禍的孩子,帶著哭腔問大廚怎么辦?大廚一臉嚴肅地攤攤雙手,一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模樣。龍哥重重地“哎”了一聲,自己抽起自己嘴巴來。“不要這樣,多大點兒事,辦法總會有的。”母親一開口,仿佛給在場的每一位都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十三嬸“忽”的一聲坐起,二娘、龍哥、大廚、九娘、龍嫂、黑娃嫂都充滿期望地望著母親。

“我看瓦罐里還有一斤多粉芡,不夠了摻點紅薯面,把這四桌剩下來的紅肉、松肉抓碎,用肉湯和在一起,多放蔥姜蒜,用手擠成四指大的條條,再上籠蒸,色香味不會比紅肉、松肉差!每個桌上兩碗,排排場場,過后看哪個王八羔子敢再嚼舌頭!”

大廚首先向母親豎起了大拇哥。十三嬸、龍哥和眾妯娌都如釋重負。眾人走出小屋,見真如母親所料:這四桌食客果然沒好意思把席面上的紅肉、松肉一掃而光,每碗都留有三分之一左右。于是大廚指揮著按母親發明的配方,蒸出了八碗香氣撲鼻的“粉芡搓搓”,大廚畢竟是見多識廣的能人,他根據形狀把這道菜命名為“假海參”,一上桌便受到食客們的交口稱贊,甚至好多天以后,玉彬嫂的娘家人還斤斤計較十三嬸不夠厚道,為啥把“硬菜”留著不給新媳婦的娘家人吃,弄得十三嬸哭笑不得。

但母親發明的“假海參”,卻成為老家“八碗四”宴席上的保留佳肴,經過一個個名廚的改良,在豫西地區廣袤的大地上傳承不衰。

母親決定要到山北大姐菊珍家去討饑荒。

不到萬不得已,母親不會作此下策。大姐的婆婆非常鄙視我們山南這些“鄉下人”親戚,去年大姐生外甥女雨虹,我和母親、二娘、十三嬸、龍嫂、黑娃嫂、龍哥等一起去給小外甥女過滿月,遭到這個老妖婆的冷遇甚至說是羞辱。

按山南老家的慣例,作為娘家人,每戶親戚都是帶多半籃粟米,上面加一塊二尺或三尺的純棉老粗布作為賀禮,但老妖婆可能是嫌禮物太過簡單,態度不冷不熱,陰陽怪氣。

中午吃飯時僅有兩葷兩素四個菜,這還不算,最過分的是主食,一張薄餅被刀切成四塊,每人只有兩塊。

全桌八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吃飽了,一是因為我只有五歲,二是母親和十三嬸各自勻給我一塊。

二娘瞄一眼向我們走來的老妖婆,壓低聲音說:“菜不能吃得精光,好像我們沒吃過席一樣!”

老妖婆走近我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吃好沒有?高低每人再來一牙子?”說著用手比了個一牙餅的形狀。

你倒是真正拿來放在桌子上呀!我在心里罵老妖婆裝模作樣不是人,母親、十三嬸卻帶頭表示已經吃好了,紛紛離席和大姐告別,?著空籃子打道回山南老家。

“籃子里不是應該放點回禮嗎?”漸行漸遠的一行人里,可能只有我聽到風中送來的這句大姐帶哭腔的對婆婆的抗議。

母親說不帶我去大姐家,她一個人去去就回。我說我想念大姐了,還想念外甥女小雨虹。母親說你沒有外套穿,去了怕被山北的城里人恥笑。我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我的“行頭”:上身是略嫌窄小的一個黑棉襖,因兩只袖子平時兼做毛巾和抹布,汗漬、鼻涕、飯垢經年累月形成了兩筒黑漆油亮的包漿,仿佛能化燃火柴。棉襖里面是一件已分不出底色的土布襯衣。下身穿一條軍綠色“猛一扭”夾褲,沒有腰帶系褲腰,父親自己搓了一根細麻繩,三分之二他用來系棉襖,剩下三分之一讓我用來系褲子。腳上的一雙布鞋尚好,雖然右腳鞋底已經磨出一個小洞,但鞋面尚完整,前臉還沒有張嘴。

母親說要是有個外套就好了,蓋住兩只棉衣袖子上的垢痂。我急中生智,把棉襖脫下來,又把里面的襯衣脫下來,穿上棉襖,然后試圖把襯衣套在棉襖外面當罩衣。

母親的眼角濕潤了,擺擺手制止了我的行為,讓我把棉襖脫下來,用那把快要掉光毛的刷子蘸著水把兩只袖子“作”了一下,決定第二天起個五更帶我到大姐家。

沒有鐘表計時,判斷幾更天的唯一標準就是雞叫。一只小雄雞可能是情竇初開,抑制不住對白天偶遇的一只小母雞的亢奮,在半夜時分就扯開青春的歌喉,在我家雞窩里引吭高歌。

我在迷迷糊糊中跟著母親起床出門,踏著冰冷的夜色,向三十里外的大姐家進發。

冬夜,萬籟俱寂,感覺像是只有月亮在偷偷加班,連星星都困得接二連三打著哈欠。我的兩只略顯潮濕的棉襖袖子被冷風一吹,兩只細胳膊肘感覺鉆心地冰涼。我咬牙堅持著,生怕母親不帶我去大姐家。

母親為了給我提神,也為了驅散漫漫旅途中的寂寞,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你爺爺的爺爺叫孫萬周,是前清的舉人,在外地為官幾十年,清正廉明。孫萬周五十四歲告老還鄉,用自己積攢幾十年的俸銀在老家古彭鎮磨盤莊辦學、修渠,造福鄉鄰。他樂善好施,耕讀傳家,安貧樂道,在宅院的大門上掛了一塊“知足”二字的金字匾額。

有一年豫西大旱,古彭鎮上涌入大批外地逃難的饑民,其中有一老者餓昏在孫宅大院的大門樓下。孫萬周動了惻隱之心,將老者收留,管吃管住,讓他在孫宅安度晚年。老者心懷感激,力所能及幫孫宅料理一些家務。春天該種谷子了,老者建議:和尚塔那塊二畝三分地,由他當家來種,耩稀一點,他保證秋天能有好收成。孫萬周吩咐大管家,就依老者說的辦。誰知這老者在二畝三分地里只種了百十來顆谷子,稀得不像樣子。當管家把這一情況告訴孫萬周,孫萬周笑吟吟地去問老者,是不是種得太稀了些?老者固執地說,稀谷大穗,我包你好收成不就得了。

到了秋收季節,這塊地就收回一捆谷子。老者讓孫家車把式“糙”出了大大的一個打谷場,把一大捆谷子放在打谷場中央。每穗谷穗都像狼尾巴那么長。

孫萬周站在打谷場一邊,就像一位寬宏大量的家長,看著自己的孩子頑皮地做著一個惡作劇,心想,我看你就這么一捆谷子,怎么能讓我這二畝多地有個好收成?

只見老者“呸呸”往左右兩手心吐口唾沫,舉起一根長長的棒槌,對著那捆谷子狠狠地插了一下。

“嘩”,奇跡出現了,偌大一個打谷場,竟然迸滿四指厚金黃金黃的谷粒兒!別說是二畝三分,按常理二十畝三分也打不了這么多!

孫萬周驚呆了,欣喜若狂地隨口對老者狂吼:“再來一下!”

老者放下棒槌,失望地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道:“嘆世間竟沒有知足之人!”

說完老者放下棒槌,向孫萬周作了揖,要告辭遠去。孫萬周如夢方醒,連連向老者道歉認錯,并苦苦挽留。老者不肯留下,執意要走,臨走時抓起一把谷子撒向和尚塔整片一百八十多畝的丘陵地,說道:“普度精英不如普度眾生,索性就好過了這片地吧。”說完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孫萬周回家就命人摘下那塊“知足”金字牌匾,從此后吃齋修道,潛心讀經,直至一百零七歲無疾而終。

我和母親的山北之行頗有收獲。

分家另住的大姐不僅給我們蒸了滿滿一竹籃白面油卷饅頭,還提供了一個改變我們全家命運的致富信息——讓母親逢陰歷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到大姐家來,和大姐一起到大姐家所居住的關林鎮關爺冢的廟會上擺攤賣茶水。

回程我和母親按大姐的指點,從一個叫“槐樹灣”的四等小站上了綠皮普快列車,乘坐了兩個站,到同是四等小站的古彭車站下車,上下車竟然都沒有乘務人員查票。

一上車就引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對母親?著的一籃子白面油卷饅頭的垂涎。在列車到達下一站東草店車站,他終于忍不住饞蟲的折磨,挨挨擠擠挪到母親身邊說:“大姐,我實在太餓了,給你兩毛錢,讓我吃一個饅頭怎樣?”兩毛錢可是一筆“大款”,在當時至少可以解決我們家很多亟待解決的問題中的一件,于是母親不假思索就爽快地答應了。“眼鏡男”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的情景多年后我一直歷歷在目。受“眼鏡男”的影響,不少乘客紛紛掏出兩毛錢來買我們的大白油卷饅頭,以至于一個“偏分頭”叔叔向母親提出抗議:“兩毛一個?公共食堂只賣五分,你這也賣得太貴了吧!”不用母親回答,自有一個背頭老人主持公道:“公共食堂賣的有這么大個嗎?五分錢不假,還有二兩糧票呢。再說,這是大家伙自愿給這位農村大嫂的,兩廂情愿的事,你有什么不服氣的?真是。”

母親看出“偏分頭”也是因為餓急想買饅頭,就不動聲色地向他努努嘴。“偏分頭”心領神會,跟著我和母親來到車廂盡頭。大白饅頭只剩下兩個,母親把其中一個遞給“偏分頭”,說:“給你一個吃兄弟,誰還沒有個不便的時候?”我深知母親的用意,母親生性善良,除此外母親還有一層擔憂,畢竟在列車上賣饅頭是違犯法律的“投機倒把”行為,“偏分頭”的嚷嚷聲很大,若招來乘警或列車長,連饅頭帶現金都會被沒收,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偏分頭”接過饅頭感激涕零,帶哭腔說道:“大嬸我也不是有意和你作對,實在是太餓了,但我身上只有一毛錢。”說著掏出這張皺巴巴的毛票,硬塞給了母親。這時列車剛好在古彭站停穩,當我和母親下車走出老遠后,回頭見“偏分頭”還在車窗邊向我們娘倆招手。

手握五元玖角巨款的母親精打細算,兩毛錢買鹽,兩毛錢買醋,兩毛錢買醬油,兩毛錢買煤油,又買了兩塊錢紅薯干,兩塊錢老玉米。于是在我記憶中,生活一下子“有滋有味”起來。許多年后大姐總結過母親做飯的特點:青椒醬、臥黃菜、炒蘿卜等各種菜都做得齁咸,那是為了省菜;湯面、糊涂面、咸面疙瘩,都做得很淡,這是為了省鹽。

有了巨款的母親第一次花一角錢買回一捆兩分錢一斤的莙荙菜,抽出幾顆洗凈,切段,焯水裝盆,然后放上蒜泥、鹽、醋、醬油,再淋上一點點棉油,用筷子攪拌均勻。綠瑩瑩的涼拌莙荙菜酸香可口,咸淡適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的“商品菜”,果然比不要錢的從地里撿的白菜幫子、蘿卜纓子好吃許多。

母親用小碗裝了些許分給我和妹妹小叮當 ,讓我倆就著菜吃紅薯面湯煮黃面窩頭的飯。由于菜少,母親吩咐我倆喝一大口湯,咬一大口窩頭,只準夾一根涼拌莙荙菜,兩人互相監督,都不準多吃菜少下飯。于是我夾起一根菜,需問一下妹妹:“你看我這不是一根嗎?然后大口喝湯;妹妹夾起一根莙荙菜,也用稚氣未脫的聲音說道:“哥哥看我這不也是一根嗎?”然后大口嚼著窩頭。多年以后,已經身為公司董事長的我,在辦公室聽到我那年輕漂亮的女助理繪聲繪色讀了一則笑話:從前有個財主,非常小氣,對自己家里人也不例外。有一天吃飯時,兩個兒子盛好了飯,問父親用什么菜下飯,父親就在墻上掛了一條咸魚,對兒子們說:“你們看一眼魚,吃一口飯就行了。”兒子們沒法,只有這樣吃起來。

突然兄弟倆爭執起來,父親問為什么,弟弟告狀說:“剛才哥哥多看了一眼咸魚。”父親一聽大怒,說:“別管他,咸死這個饞嘴的!”

聽笑話的業務經理、會計、出納都大笑起來,只有我怎么也笑不出來,并且淚如泉涌,嚇得小助理花容失色不知所措,背對著我向三個管理人員伸出舌頭做著鬼臉。

剩余的一個大白油卷饅頭,母親留給了奶奶,并且嚴厲警告哥哥社成、我、妹妹小叮當,誰也不許和奶奶搶著吃,誰不聽話頂風作案,那就等著屁股被打開花。

奶奶舍不得吃,奇貨可居般把大白油卷饅頭盛在竹籃里掛在里屋的墻上,她就盤著纏過的小腳坐在墻根下紡棉花。三只小饞貓虎視眈眈地圍在奶奶身邊。奶奶對社成下達命令:“去外邊院子里看看雪下了多厚?”社成轉了一圈回來說:“奶奶,一薄脆厚。”又過了一會兒,奶奶又說再去看看雪下得多厚?社成回來說道:“奶奶,一油饃厚。”第三次奶奶讓社成出去看雪,社成回來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畫著告訴奶奶:“雪下得有一厚煊恁厚。”社成說完可能是把兩根手指中間比畫的空氣幻化成了真的香氣撲鼻的油厚煊,把手指靠近鼻子使勁吸氣嗅著想象中的美味。奶奶假裝生氣,用手里的紡花絞拌兒輕輕敲了一下社成的頭:“沒出息的東西,凈往嘴上‘朝喝’。”社成順勢撒起嬌來:“哎呀,奶奶,你看你給我頭上敲出一個核桃大的疙瘩。”奶奶咧開沒牙的嘴巴哈哈笑了起來,起身從墻上摘下竹籃,把大白饅頭掰成四份,一份遞給社成說:“來來來,奶奶給你養傷。”又遞給我和小叮當各一份,她把最小的一塊留給她自己。

三個奶奶口中“傷疤摞傷疤,記吃不記打”的“討債鬼”像三只小狗捧著乞食得來的肉骨頭一樣捧著各自的白面油卷饅頭小口品嘗著,生怕不小心丟掉哪怕針尖樣大小的一粒饃屑。社成邊吃邊不停地往屋門口偷覷,擔心外出撿柴的母親突然殺個回馬槍出現在我們眼前。

社成的擔心純屬多余,母親撿夠她盡最大力氣能夠背起的一梱干柴后,先是繞道來到生產隊長家,和他商量每逢陰歷初二、十二、二十二這三天,母親加班加點干雙倍的農活。比如說鋤地,規定女勞力一天鋤一畝,那么她就鋤二畝;擔大糞,如果規定女勞力一天擔四擔,那她就擔八擔,騰出第二天一天時間,母親請假到大姐家趕關爺冢廟會擺攤賣茶。

磨盤莊第四生產隊的隊長大號黃勵書,外號“黃秘書”。“黃秘書”心情好的時候也很和藹可親,也能與群眾打成一片,就是話多手勤,到人家家里喜歡亂動大姑娘小媳婦做的女紅,并且評頭論足,不把自己當外人。這一點和他親哥哥黃耕田恰好相反。黃耕田大黃勵書兩歲,師范學校畢業后一直在磨盤莊小學任教,為人老實靦腆,不茍言笑,嚴格遵從老式教育提倡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即使和嬸嬸嫂嫂及兄弟媳婦打了照面,也總是拘謹地點點頭而已,從不拿眼直視。人們都說“勵書”“耕田”這兄弟倆是送子奶奶送錯了,“勵書”長大后當農民耕了田,“耕田”卻跳出農門教了書。

玉彬嫂生性內向靦腆,再加上剛過門不久,除參加生產隊勞動正常出工外,閑暇時不怎么出門兒。因同住西屋欄胡同,黃勵書有事沒事總往十三嬸家跑。

有一次夏天傍晚時分,十三嬸和玉彬哥都不在家,黃勵書來串門,見只有玉彬嫂一人在院子的棗樹下納襪底,也不知道回避,老熟人一樣和玉彬嫂說些不著邊際的家長里短,并且從玉彬嫂身邊的針線筐里拿起一只納好的襪底,翻來覆去研究,同時問玉彬嫂:“你納這個紋路花樣叫啥名堂?是‘水包九針’還是‘富貴不斷頭’?”玉彬嫂很不習慣,繃著臉不回答。黃勵書又走近玉彬嫂的屋門,指著門口臉盆架上的木雕說:“你把這個鴛鴦戲水繡下來多好看!”說著把臉盆架拿來放在玉彬嫂面前。玉彬嫂臉上實在掛不住了,說道:“勵書哥你是當哥的,不能這樣跟弟媳‘臟臟嘰嘰’的吧,你看咱耕田哥,多正派穩重,你得學學他的樣子。”

黃勵書被懟嗆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悻悻離去,連著十來天沒到十三嬸家里去,玉彬嫂反而覺得自己話重了些,畢竟黃勵書只是話稠手稠,并沒有什么歪心思。她把懟嗆黃勵書的事跟十三嬸講了一遍,并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怕黃勵書記仇,在生產隊分活計分上給自己一家人穿小鞋。十三嬸笑著說“黃秘書”不是那樣的人。

果然第十一天黃勵書又來到十三嬸家的院子里,見婆媳倆正在院里“經”線,上前動動升子,動動機杼,還不停地對婆媳倆的工作評頭論足,什么線“漿”得太硬啦,升子別得太松啦等等,其實他幫的都是倒忙。

玉彬嫂不緊不慢說道:“勵書哥,不是讓你學學耕田哥嗎,你看耕田哥啥時候會對俺女人家的針線活褒褒貶貶的?”黃勵書這時已經拿起玉彬嫂給玉彬哥織了一半的毛衣在自己身上比畫著,正準備對毛衣的顏色和針法發表意見,聽玉彬嫂這么一說,哈哈哈對著天空笑了起來,說道:“我正在努力學耕田呢,學著學著今天又忘了!看來這耕田不好學呀!”

當母親找到黃勵書談起想每月請假三天到關林趕會掙幾個辛苦錢補貼家用時,一向不太靠譜的“黃秘書”爽快答應了母親的請求,并說了一段母親認為黃勵書一生說過的最靠譜的一段話:“我看完全可以!你既沒有耽誤一點農業生產,又靠勞動改善了全家人生活,只要不違反關林市場管委會的規定,我給你開綠燈大力支持!”

關爺冢廟會起源于對關公的祭祀。220年春正月,孫權害怕劉備起兵報復,將關羽首級送于洛陽曹操處,曹操敬慕關羽為人,用沉香木為軀,以王侯之禮,葬關羽首級于洛陽城南十里,并建廟祭祀。明萬歷三十三年敕封關羽“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鎮遠關圣帝君”,清順治五年敕封關帝陵為“忠義神武關圣大帝林”,史稱“關林”,成為與山東曲阜“孔林”并肩而立的兩大圣域。

百姓出于對關公的敬仰,對神靈的敬畏,前來祭拜祈愿,關林廟會因此而產生發展起來。至明代,隨著皇帝對關公的逐步加封及全國關帝廟的普遍興建,關林已經形成數萬人規模的“關爺冢會”,香煙浩蕩,百姓云集,遠近馳名。既有豐盛的祭品,也有民間社火前來助祀。到了清代,每年正月十三春祭、五月十三誕祭、九月十三秋祭均由地方官主祭,附近官邸神社助祭,聲勢浩大。民國年間,廟會影響力越來越大,娛神活動中有舞獅、排鼓、高蹺、旱船、雜技、十萬(又稱社盤)等,吸引著遠近百姓前來游逛、觀看。由于廟會規模的擴大,各種交易活動日益增多,廟會會期也改為每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

從我六歲半上小學開始,母親每逢關林廟會,都會和大姐一起擺攤兒賣茶水,從“涼甜解渴一分一杯”的“汽水”(食用顏料+糖精+檸檬+井拔涼水),到二分一杯的猴王牌茉莉花茶葉水,再到五分一杯的“咸茶”(開水+醋+醬油+油潑辣子+鹽+蔥花,趕會的農村老鄉用來泡自帶的風干的饃饃),母親和大姐從每人每個會頭分一塊多錢,每個會頭分兩塊多錢,再到每人分五、六塊錢,兩家人的生活漸漸有了好轉。我也成為村子里小學時第一個穿不怕水的塑料透風鞋,初中時第一個穿不含棉的(滌綸)褲子,高中時第一個穿時髦的米黃色“港衫”(即后來爛大街的T恤衫)和西裝、皮鞋,成為同齡人艷羨和仰慕的對象。

寒暑移往,披星戴月,母親像一只上滿發條的鐘表,一年四季永不停頓地奔波在山南山北的漫漫路途上,用她那一雙粗糲的大腳,在那個苦難的特殊年代,不知疲憊地為我和全家老少丈量出了一方歲月靜好。

光陰荏苒,時光飛馳到了改革開放七年后的1985年。

我在縣一中讀高中二年級。

這一年,龍哥出了大事。

龍哥是村里數一數二的“能人”,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龍哥是全村男女老少公認的“事上人”,村里的婚喪嫁娶,擔保說合,保媒拉纖,過繼分家等大事小情,幾乎都有龍哥的人影。

因為龍哥頭腦靈活,足智多謀,能隨機應變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

比如說黑娃哥迎娶黑娃嫂那年,是龍哥、魯杰、郭長庚和我父親四人在婚禮的十天前去黑娃嫂的娘家“過禮”。魯杰和郭長庚大小都算村干部,能撐門面,而龍哥和父親是本家,父親屬同門長輩,龍哥是能說會道的“事上人”。

父親和龍哥抬著名曰“食籮”的一個多層大圓木奩,里邊放著雙方父母事先經媒人約合好的一塊豬肉,兩瓶杜康酒,一大捆紅薯粉條,女方父母衣料各一套,鞋襪各一雙,還有一個給準新娘的大紅包。十七八里的山路,四人蹚河涉溝,上坡轉彎,天已過午才趕到女方家。黑娃嫂她爹見食籮里約好的禮物都是上等貨色,滿心歡喜,接過聘禮和喜帖,算是同意姑娘十天后出嫁,然后在上房屋擺開八仙桌,招待四位客人吃午飯。

菜是一葷一素兩大盤,不張不弛,符合禮節,主食是小米干飯,這在山里人家也是“過禮”時的迎賓之道。

問題在于四碗小米干飯盛得都有點少,四個人又都走了半天山路,早已饑餓難耐。黑娃嫂的老爹是個酒蒙子,一見杜康酒喜出望外,他陪著四位客人,卻不讓老伴給他盛飯,左一杯右一杯喝起酒來。幾杯酒下肚,話匣子打開,天南地北云天霧地諞了起來,這時四位客人的飯碗都已見底,他卻談興正濃,一時忘了給客人添飯。

這種情況客人是不好意思自己拿起空碗到廚房去盛飯的。

急中生智的龍哥抬頭望望房梁,說道:“老叔,你這房子是哪年蓋的,該翻修了吧?”

“哦,十四五年了,該翻修了,還不是手頭緊,錢有些不‘群兌’,就一直拖著。”老頭不知是計,被龍哥牽著鼻子走。

“咱磨盤莊南邊的烏龍溝里出了幾十棵集體種的桐樹,都堆在大隊部的院子里,這幾天準備出售,當椽子正好,只賣一塊錢一棵,便宜得很,需要了我給你問問?”

老頭一聽來了興趣,連忙說道:要,要。正常的椽子要賣兩元一根呢——但不知夠不夠材料,賣這么便宜?”

龍哥拿起空碗,把碗口對準老頭,用筷子在碗口劃著圈說:“絕對夠材料!你看叔,那些樹就有碗口這么粗呢!”說完兩眼笑瞇瞇盯著他。

老頭恍然大悟,窘得滿臉通紅,大聲叫道:“老婆子,快來給客人添飯!”……

還有一次是1980年。

大姐菊珍的婆婆,我小時候不懂禮貌,曾在心里頭叫她老妖婆的董嬸,第一次要到我們家做客,善良好客的母親張羅著買肉買菜,準備招待這位從山北城里來的親家。

龍哥和九娘聞訊主動來給母親幫忙,正中生怕招待不周親家而急得團團轉的母親的下懷,她讓九娘支上鏊子烙油厚煊,她自己炒菜、熬湯。

母親沒有料到九娘和龍哥主動請纓,是為了報小雨虹滿月宴上的一箭之仇。

九娘是出了名的“好茶飯”,她利索地和面、剁肉、調餡、搟餅,然后支上鏊子點上柴火,很快烙出八張夾有肉餡的香氣撲鼻的大厚煊。

我說是大厚煊就真的是大厚煊,又大又厚,鍋蓋一般大,一個足有一斤多。

飯菜上桌,一摞油厚煊就放在董嬸面前,我和社成都急不可耐去拿厚煊,龍哥一反常態“訓斥”我倆半大小伙子:“要吃一人拿一個,咱這兒的規矩,別掰得‘片片閃閃’的,既沒禮貌也沒教養——這可有客人在,不比只有咱自家人——董嬸,你老也拿著吃啊,不要見外!”

董嬸伸到半道的手又縮了回去,她一個小老太太說啥也吃不完一張厚煊,聽說這里的“規矩”是不讓掰,嚇得不敢拿整張吃——若吃不完,啃一半留一半,那不被親家一家人笑掉大牙?于是訕訕說道:“這小米綠豆粥熬得真到火候!我這幾天胃口不好,不想吃餅,就著小菜喝碗粥挺好!你們吃。”

等到母親走出廚房來勸,董嬸還是只喝粥不碰厚煊。直到董嬸吃完飯拉會家常起身告辭,蒙在鼓里的母親送客回來,看到龍哥和九娘都笑得直不起腰,母親才恍然大悟,罵龍哥道:“你這個鱉羔子竟敢忽悠你董嬸,你叫我以后怎么見親家面?九嫂你怎么也跟龍這娃子一起瞎胡鬧?”九娘笑著說:“哼,就是要叫她回憶回憶用手比畫一牙餅這件事情!”

但這樣一個足智多謀愛憎分明的龍哥光景卻過得奇窮。跟他一樣窮的還有保衛股長郭長庚和民兵隊長魯杰。后來我分析了一下原因,大概是因為,這三人在大集體時期都屬于臺面上的人物,但卻是驢糞蛋蛋表面光。最多在村里的紅白席面上吃吃喝喝比別人多一點,但卻沒有其他的實實惠惠的油水。

改革開放后,村支書、村會計等能人都憑貸款建廠辦了企業,頭腦靈活的村民們都紛紛下海經商做起了小買賣,能工巧匠都聯手出去到大城市搞建筑包工程,唯有這三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臺面人物,既種不好莊稼,也拉不下臉低頭哈腰做小買賣,更不愿風餐露宿賣苦力打工賺取辛苦錢,漸漸成為村里的窮人。

位于縣城里的杜康酒廠到20世紀80年代生意好得出奇,因此擴大了生產規模,大量收購高粱。龍哥仔細算計了一下,覺得種高粱比種小麥強,于是就把所有承包的責任田都種成了高粱。

果然不出龍哥所料,龍哥的高粱拉到伊水杜康酒廠賣了36.8元錢,比種小麥多收入10多元,這樣到關林市場糴回20元小麥做口糧,剩下十多元精打細算省著花,勉強可作為兩個學生的學費、鄉統籌、村提留款,以及大半年家庭吃鹽、燒煤等等各項開支。

誰知糶完高粱懷揣巨款的龍哥興沖沖坐上公共汽車來到關林糧食市場時,卻發現裝錢的塑料袋不見了,褲腰帶下面隱秘口袋處被小偷割了一個兩寸長的豁口。

喪魂失魄的龍哥在連接山南山北的龍門大橋上徘徊良久,天透黑才回到磨盤莊,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來見母親,淚眼婆娑地說:“四嬸,我本想一頭栽下龍門橋淹死算了,你說我怎么這么愚蠢無用啊!”說完嗚嗚大放悲聲。

母親問完緣由極力安慰勸解,大半夜才送龍哥回到他家里,又開導寬慰龍嫂一番,直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方離開寒酸蒼涼,烏云籠罩的小院。

從此精明伶俐的龍哥變得一蹶不振,一見人總是祥林嫂一樣喋喋不休:“你說我怎么那么傻?明明上車不久就覺得大腿根處有些跑風,怎么就想不到是被割包了呢?”渾渾噩噩,瘋瘋癲癲,最后吃不下飯,瘦得皮包骨頭,經縣醫院診斷為胃癌晚期,當時唯一的兒子和小女兒尚小,兩個已嫁人的女兒舉債為龍哥治療,又被江湖庸醫騙去不少錢財,最后龍哥在自家上房屋門口的小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懷著懊悔不已萬念俱灰的心情離開了人世。

我目睹龍哥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周末我坐公共汽車從縣一中回到磨盤莊,顧不著回家,先去看龍哥,正趕上龍哥彌留之際。當時龍嫂正帶著未成年的一兒一女在地里忙碌。龍哥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對我說:“你侄子鐵蛋太小了,以后還指望你多照顧。”說完兩眼盯著房梁,張著大嘴,拋下讓他牽腸掛肚的龍嫂、鐵蛋和小女兒,撒手人寰。我幫龍哥合上了不瞑的雙眼,用床單蓋上了龍哥幾乎瘦干的身軀。

魯杰越來越不適應改革開放以后的日子了。

以前自己該是多么威風!秋天往村口公路邊一站,所有打豬草回家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會笑靨如花般把籃子放在自己面前讓自己檢查是否夾帶有偷來的紅薯或玉米棒子;每逢村里唱大戲,自己拿著長竹竿在烏泱烏泱的觀眾頭頂一掠,大喝一聲:“前排的不能站立,高凳子通通放下!”那氣勢簡直是一個大將軍在指揮千軍萬馬。

然而仿佛一夜之間,自己身上的光環都不見了,土地包產到戶后看莊稼沒人給自己開工分了,一種被社會邊緣化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幸好村辦劇團還在,魯杰就想到找團長王立新碰碰運氣,想留在劇團里跑個龍套打個雜什么的,不管報酬大小,總比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埋在莊稼地里強,地里的活讓自己的婆娘去干,老子丟不下干部的身份!

沒想到王立新婉拒了魯杰的請求,說劇團村里不再養了,要自負盈虧,以后要走出去靠演出賺錢養活演員,所以要精簡掉沒有一技之長的閑雜人員。

“我有一技之長呀,你不記得那一年唱《墻頭記》,老李發高燒,我臨時客串張木匠,一大段唱腔下面觀眾滿堂喝彩?”魯杰據理力爭。

王立新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道:“哎,本不想說透,叔,那是倒彩,我想你自己能聽出來。”

悶悶不樂的魯杰從王立新處出來,懊惱不已,不由自主又上到了吉家嘴那一片種紅薯的坡地上,卻見一個不認識的胖婆娘在自家地里和十三嬸家地里拽紅薯葉回家當豬草。一肚子怒氣的魯杰本想走上去把她的紅薯葉連籃子沒收了,但轉念一想,偷偷蹲在坡頂居高臨下觀察這個胖婆娘下一步的動靜。

還真讓魯杰判斷準了,胖婆娘拽滿一籃紅薯葉,看看四下無人,又在十三嬸家的地里扒了兩窩四五個紅薯放在紅薯葉下面。

單單是拽紅薯葉,只要不弄斷秧子,并不怎么影響紅薯產量,嚴重不到哪兒去,但扒紅薯卻不折不扣屬于偷莊稼,擱以前是要掛牌子游街批斗的。魯杰興奮地大吼一聲,跳躍著下到坡底,站在胖婆娘面前。

胖婆娘嚇得腿都軟了,幾次站不穩險些跌倒,索性蹲在地上向魯杰求饒,讓他放過自己。

仿佛是一只貓戲弄獵物耗子,魯杰背著手繞著胖婆娘轉著圈,胖婆娘驚恐的眼神秒針一樣隨著魯杰轉動。

“哪村的?”

“王嶺村。”

“叫什么?”

“馮桂枝。”

“丈夫叫啥?”

馮桂枝不吱聲。

“不說就把你送到大隊部關起來!”

馮桂枝“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說道:“不要哇,我老實坦白,我丈夫是王嶺的民辦教師,要打要罰我都認了,但不能連累他,好歹他是個教書育人的先生,不能讓他沒臉見自己的學生。”

魯杰興奮極了,重新找回了從前的威嚴,忽然想起剛才在王立新處碰的釘子,心血來潮般對胖婆娘說:“今天我不打你,也不罰你,但有一個要求,我唱一段戲,你得老老實實聽著。”

胖婆娘沒想到魯杰會這么輕易就放過自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坐起來聽魯杰唱起了《墻頭記》。剛開始胖婆娘滿臉討好的微笑,甚至還用雙手幫魯杰打著節奏,但隨著魯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五音不全、嘶啞跑調的演唱,胖婆娘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起來。快半個小時了,魯杰還沉浸在自我良好的表演欲望中。終于,胖婆娘忍無可忍了,“呼”的一聲站起,指著魯杰說:“哎呀我真受不了啦,真難聽!你還不如把我殺了吧!不就是扒了幾塊紅薯嘗鮮嗎?鄉里村規民約規定十倍罰款,這四斤紅薯也就值兩毛錢,我給你兩元好了,遭不起你這樣折磨人!”說完連籃子也不要了,從兜里掏出兩元錢放在一籃紅薯葉上面,頭也不回大踏步離去,剩下魯杰一人不停地撓著頭。

社成初中沒畢業即隨著浩浩蕩蕩的南下打工隊伍到了浙江紹興。改革開放伊始,江浙、閩粵等東南沿海諸省步子要比內地大得多。社成先是到浙江紹興市柯橋鎮上做搬運工,后來柯橋建成了舉世聞名的中國輕紡城,當地人都紛紛在輕紡城里經營起布匹批發的生意,迅速成為“百分之五”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就連拉車挑擔的裝卸工,也都月收入過千,所以整個柯橋鎮沒有人再風吹日曬干農活了,土地撂荒現象十分嚴重。

柯橋鎮黨委、政府非常重視這個改革開放后出現的新問題,制訂很多措施扭轉這個局面。其中一條規定是誰家承包田荒置一季就上鎮上統計辦公室的黑名單,取消該戶農民進入輕紡城經營或服務的資格。于是許多村民紛紛聘請外地農民來為自家承包地耕種,所有收獲都歸耕種者所有,主家還白貼化肥、農藥。也算是“門里出身三分像”吧,社成遺傳了父親的莊稼地里好把式的基因,天生對所有農活無師自通,干起來像模像樣。他接受了柯橋鎮一個叫牛角樓村幾戶舉家都住在鎮上經商的村民的邀請,種了二十多畝平平整整的優質水稻地,不辭勞苦辛勤耕作,一年下來也收入七八千元。而當時,千里之外的老家伊水縣,還在開大會表彰全縣鳳毛麟角的十幾位辦企業致富的萬元戶。

而我本人剛從九都商業學校畢業,分配在九都市郊區商業局下屬的關林鎮對外貿易公司上班,月工資四十五元。

社成來信說他可能會在當地找個女朋友成家,父母既高興又有些傷感,要我代表全家去看看四五年都沒回來過的哥哥。我利用十一國慶節假期坐火車來到紹興。社成領著我游覽輕紡城時,我想到給父親買兩包當地產的“西湖”牌香煙,煙標非常漂亮,是著名的西湖八景之一“三潭印月”。我遞給小賣部老板兩個鋼镚,老板給我拿西湖煙的同時,急匆匆過來一個拉人力車既載人又拖貨的穿黃馬甲的“駱駝祥子”,一句話不說遞給老板十元錢,老板默契地心照不宣遞給他一盒進口香煙“萬寶路”。然后老板笑吟吟問我:“河南九都來的吧?”我想九都市的大名還是世人皆知的,因此得意揚揚地點點頭,不想老板接著說道:“只有你們九都市來批發布匹的老板才抽這一塊一包的煙,偌,連我們當地拉貨的都不抽!”

他不知道,父親平時求人辦事的時候掏的是兩毛一包的“花城”,而他自己經常抽的是九分錢一包的“金稻”。

回到九都市,因假期還有一天,我沒回單位,直接回到父母租住在關林南街37號小院的出租屋。

從分田到戶開始,社員們不用再集體上工,自由市場也放開經營范圍,關林廟會改稱“關林商貿城”,不再分會期,父母利用農閑時間分別經營過漿面條,羊肉湯,臊子面等小吃,后來父母二老發現了更省力氣也不少賺錢的門道:母親在電影院門口擺攤賣花生、瓜子等小食品,父親在關林廟門口賣烤紅薯。

最幸福的時刻莫過于晚上父母盤點一天的收入。兩人各自把自己盛錢用的小木盒里鋼镚和毛票塊票倒出整理清點,“呀,今天又放了個大衛星!”父親自豪欣喜的語氣常常溢于言表。

我從紹興回來時已是傍晚,父親不在出租屋,母親一個人在忙碌著,洗好的紅薯,剛煮熟的花生,浸在鹽水里的茶葉蛋,把原本不太大的出租屋占得連下腳地方都沒有。見我遠道回來,母親高興地讓我坐在床上,關切地詢問社成的狀況,一直不停手中的活計。

我問母親,父親到哪去了呢?

母親回答:“回家割和尚塔那塊地的谷子去了,剛坐車走不大一會兒。”

第二天一大早,我騎著通過單位以內部價新買的二八大杠“紅旗”牌自行車回古彭鎮磨盤莊老家去幫父親收秋。

春夏秋冬,每個季節有每個季節獨特的魅力,但對于生我養我的農村老家,秋天毫無疑問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

高粱漲紅著臉龐,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羞澀隱然;谷穗兒宛如睿智的老者,低著頭默慮沉甸甸的心事。冬瓜披著白紗,茄子穿著紫袍,辣椒棵的枝頭上是“青幫”和“紅幫”的大串連,石榴笑咧的果實分明是胖娃娃在排排坐分果果……

騎行到村東和尚塔承包地跟前,我發現整整一畝的谷子已經被父親割完。此刻,他正在用兩撮谷桿打結當繩,把割倒的谷子捆成一個個谷個兒。初升的太陽把父親蒼老的臉龐和瘦骨嶙峋的臂膀涂上一層古銅色。

父親一個人整整干了一夜。

父子倆坐在地頭的田埂上。父親咕咚咚灌了半軍用水壺的涼白開,然后狼吞虎咽啃著干饅頭,并從盛饅頭的布兜最底部挑出一個沒被風吹的軟些的饅頭遞給我。我伸手擋回,看著他大口吞咽饅頭時的脖子上暴起的道道青筋,心里難受,鼻子發酸。

“爹,這一畝谷子能打多少斤?”

“嘿!一看這穗子都有一拃多長吧,少說不下四百斤!”父親眉飛色舞。

“能賣多少錢?”

“不賣!這塊地是寶地,種出的谷子碾成米后金黃金黃,熬出的小米粥哇,黏稠黏稠,糊嘴的鮮香!你娘奶水不足,社成,你小子,小叮當,都是靠這塊地打出的小米漿養大的嘍!”

“那要作一下價,值多少錢?”

“那倒不貴,谷價是一毛四五一斤,也就值個五六十塊錢吧?”

“從種到收,有幾道工序,大約要裝多少工?”

父親吃完一個饅頭,心情比陽光還要燦爛:“這你可問到行家了,聽為父與你,慢—慢—地—道呀來。”父親有板有眼地模仿著河南梆子中的念白,并夸張地擺了個造型。

“首先是播種,行距一寸到一寸二,株距一寸到八分,‘不稀不稠,盛下籠頭。’但不是一成不變死公式,肥地宜密,薄地宜稀。

“第二步是薅谷子。耩地時怕出不齊苗都要適當耩稠些,出來苗時再剔苗,順便除去跟谷苗爭水爭肥的雜草。因為呀,那谷苗都是忠良將……那雜草,當咯哩咯當,那雜草好比狗奸佞……”父親得意忘形又唱了起來。

“第三步就是你漏著沒牙洞洞咬字不準時背誦的‘鋤禾日當午’嘍……”

我打斷了正講在興頭上的父親,接著他的話茬說道:“再接下來就是綁草人嚇鳥,收割碾場,晾曬歸倉。從種到收加起來需要你半個月人工吧。”

“差不多得十幾天。”

“累死累活半個月,收回四百斤谷子,價值五六十塊,剛好頂你和我娘您二老做小生意兩天的純收入,這還不算種子肥料錢。”

“所以我建議,這地咱不種了。”

“不種?不種地怎么辦?讓它荒了?”

“荒了就荒了,您二老連軸轉地勞作太辛苦。”

“兒子,爹是農民,種好莊稼是本分。要是為了做點小生意就讓地荒了,不被別人笑掉大牙才怪!再說,如果農民都不種地了,遇上災荒年怎么辦?”

“不要緊,爹,改革開放把世界都變成地球村了,即使遇上歉收,也可以從國外進口糧食,忍饑挨餓的年代呀,一去不復返了!”

父親瞪著雙眼,忽地從地上站起,用手指點著我的腦門,神情嚴肅地說:“那要是遇到外國人卡我們脖子怎么辦?那要是和外國人打起仗來怎么辦?”

我一時思維卡殼,無語回答。

單位的效益越來越差,主管部門郊區商業局要求貿易公司裁員增效,一時間整個單位大院都籠罩著一股神秘詭異的氣氛。同事們在大院里走碰了頭,雙方都皮笑肉不笑找話題寒暄,過度的熱情反而顯得彼此間有些生分。

我第一個找經理主動要求下崗,經理喜出望外,拍拍我的肩膀夸獎我一番,說職工要是都像我一樣能為企業著想就好了,痛痛快快給我辦理了經濟補償手續。

我說服父母,把他們風餐露宿省吃儉用積攢了十年的六萬元積蓄交給我,成立了一個九都市成大耐火材料有限公司,專門生產煉鋼廠需用的爐料添加劑。

時值全國的房地產行業都火爆異常,鋼材、水泥等建筑材料也隨之水漲船高,成大公司生產的脫硫劑、脫氧劑、鋼包覆蓋劑、保護渣等煉鋼爐料添加劑,遠銷全國十一二個省份。更為錦上添花的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沈建設自己在家搗鼓出一項“鋼廠電爐吹氧管插接結構”的獨家秘技,跑來跑去找人幫忙申請國家專利。因無活動資金,一個非常好的項目一直擱置在他手里。我登門讓他以專利技術入股成大公司,他見自己的技術能直接變現,欣喜不已,痛痛快快和我簽署合作協議,以百分之十的股份加入成大公司。我委派他為生產副總,他盡心盡力、心無旁騖地撲在工作上。

也許是趕了個政策、技術、大氣候等幾方面的天時地利人和,企業迅速壯大,僅五年時間,公司凈資產已達上億元,成為九都市郊區民營企業中的一面旗幟。

我花一百六十萬元在九都市區最繁華的商業中心購買了一套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四居室高檔住宅,和談了三年戀愛的市商業局盧副局長的千金盧笙喜結良緣,并讓父母徹底告別了出租屋,也告別了櫛風沐雨的小販生涯,搬來和我們一起住。

我想讓辛辛苦苦一輩子的二老享享清福,從此過上衣食無憂,愜意稱心的日子,過兩年再為他們制造出一個小小叮當(母親有兩副銀腳鏈,戴上它一走路就叮咚作響,一副給了從小就佩戴的妹妹,一副留給未來的孫子或孫女),讓二老盡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

但父親、母親似乎對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很不習慣,總是悵然若失,悶悶不樂。

我本來擔心時間長了,嬌生慣養的小嬌妻盧笙會給土得掉渣的父母摔臉子,就像平時拿捏我一樣,不料想盧笙非常孝敬二老,總是低眉順眼地哄他們開心,二位老人吃的穿的用的她都非常用心地買回來,星期天總是陪二老一起逛逛商場什么的,以至于小區里的好多鄰居都認為盧笙是二老的親閨女,而我是二老的女婿。

甚至有幾次反倒是母親大聲訓斥起盧笙,盧笙晚上在我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我心痛得抱著小嬌妻憐惜地安慰了半夜。

一次是小區綠化帶有一棵桂花樹死了,小區物業管理人員把它挖出來再栽一棵新的,母親趁機從干樹上折了一捆樹枝,回來關掉液化氣用干樹枝點燃燒開水,不僅把廚房里弄得烏煙瘴氣,還把不銹鋼燒水壺的壺底熏得漆黑。盧笙見廚房實在埋汰得不像樣,就笑著把母親的干樹枝清理一下要放到樓下垃圾箱里,不想母親鐵青著臉大聲呵斥:“你給我放下!液化氣價一漲再漲,我兒子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嗎?”

這事隔了兩天,遇上星期天,母親做了早餐,我和盧笙都睡懶覺沒有起床吃,就剩下小半鍋面湯,母親還在面湯打了兩個雞蛋。我和盧笙纏綿到臨近中午才戀戀不舍起床,盧笙盡力想和母親搞好關系,主動進廚房張羅午飯,她端著小半鍋面湯問母親:“娘,這個面湯倒掉吧,我給你們做新疆手抓飯吃!”不料母親臉色一變,又大聲呵斥道:“那么好的雞蛋湯就要倒掉,你娘家屁股下面坐了幾頃地吧?”盧笙委屈的淚水撲簌簌在眼眶里打轉,我尷尬得抓耳撓腮,不知所措。

母親不可理喻的舉動越來越多,比如她只要見到我回到家,不管是不是吃飯時間,立刻到廚房不聲不響給我做一碗湯面或甜面葉,剛開始我還感到非常幸福,因為母親做的味道我永遠都吃不膩。可是母親為我“開小灶”的頻率越來越頻繁。有一次中午我帶著全家剛在外面吃過一頓火鍋,回到家午休罷,母親看見我從屋里伸著懶腰來到客廳,立刻到廚房和好面“咣咣”搟起手搟面來。我有點兒生氣,進廚房制止住了母親,并且大聲訓斥了她一頓,她像孩子一樣靦腆地笑著。

當天晚上,更是發生了一件離譜的事情。

半夜三更,我和盧笙已經睡熟,突然父親在房間里大聲叫我小名:“成娃快來,你娘要打我!”我穿著睡衣急忙跑出屋門,卻見母親在客廳拿著盧笙為她買的“癢癢撓”在追打著父親,我急忙攔住母親,問為什么要打父親,母親說:“眼看要下大雨了,曬了一場的麥子他還不趕緊去收,真急死我了!”

盧笙也穿著睡衣從房間出來,把我拉到一邊,神態嚴肅地對我說:“娘應該是精神出問題了。”

一句話點醒了我這個不孝的兒子。

北京、上海、鄭州三地名醫診斷結果一致:母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

我要求醫生用最好的藥給母親治療,不考慮價格。母親先后用過改善認知功能的藥物,控制精神癥狀的藥物,心境穩定劑。

在我和盧笙無微不至的精心照料下,母親的癥狀大有好轉,但病情有反復現象,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直到有一天,我把一杯溫開水和幾片藥片遞給母親,她平靜地用手擋回,看著我說:“兒子,我沒有病,我就是想家,我怕咱那幾畝責任田荒了。”從此后,母親拒絕服用任何藥物和接受任何所謂的高科技理療。

我打電話咨詢北京一家中醫醫院著名的腦神經疾病專家李進銘大夫,他回話說還有一個他總結出的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輔助療法:認知刺激和懷舊治療。這種方法目前臨床試驗效果很好,但理論根據不很扎實,他讓我不妨試試。

我讓公司基建部的幾個員工回老家伊水縣古彭鎮磨盤莊村,把已經東倒西塌的老宅重新蓋起來,只有四個字的要求:修舊如舊。

幾個人使出渾身解數,在二娘、十三嬸的指導下,按幾十年前的舊貌復原了老屋,為了“修舊如舊”,連大門也是用木柵欄代替,模仿原來的荊棘門。

更讓我感到滿意的是,在拆除倒塌的舊房時,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幾十件從前母親用過的舊物件和我小時候玩過的玩具都整理清洗,整整齊齊擺放在新屋的一角。

十一

母親摸索良久,輕輕推開木柵欄大門,輕手輕腳走進了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西屋欄胡同口的老家。我、父親、盧笙及早已改稱大名孫筱珍的小叮當緊隨其后。母親一眼看到大屋門口的土坯墻掛著的一張篾籮,踮起腳尖取下來,細細地摩挲著,聞訊趕來的二娘、九娘、十三嬸、龍嫂、黑娃嫂幾乎小跑著進到院子里,都噙著淚和母親對視著,入定一般不說一句話。

“張籮籮呀,面蛋蛋。

大舅來了,吃啥飯?

殺只雞,搟肉面——”

接著母親一板一眼的經詞,眾妯娌齊聲接念:“突嘍突嘍兩大碗!”

母親像從干涸的渠溝里游回大海的一條魚,又像從樊籠里重返藍天的一只鳥,興奮得忘掉了年齡,孩童一般兩手搖晃著篾籮繼續念叨:

“張籮籮呀扯鋸鋸,

你來來,我去去。

張家門外唱大戲,

接閨女,帶女婿——”

一眾親人又默契地接道:“親家母,你也去!”

母親興致盎然繼續念叨:

“張籮籮呀過河河,

一斗麥,磨不著。

殺只雞,烙油饃,

雞骨頭,卡住我——”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圍住正偷偷給剛談戀愛的男友發短信的小叮當,指點著她的額頭齊唱:“噦你婆子家一灶火!”

給猝不及防的小叮當鬧了個大紅臉。

“哈哈哈——”,一陣開懷的大笑后,母親拉著一個個人的手寒暄,父親則滿院滿屋察看,臉上洋溢的幸福和驚奇,簡直跟我小時候在大年初一看到新衣服新鞋和壓歲錢一模一樣。

黑娃嫂和龍嫂爭著要讓父親、母親到她們家吃午飯,母親一看見龍嫂就老淚縱橫:“我那苦命的侄娃子!為了三十八元斷送了性命!哎,現在要是活著該多好!”

正說話間,玉彬嫂已按十三嬸的指示端過來一個二號鋼精鍋,打開鍋蓋,篦子上是熱騰騰的大白饅頭和一碗小菜,下面是香氣撲鼻的半鍋小米粥。

母親從廚房拿來碗筷,迫不及待先自己盛上一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粥,陶醉地閉著眼咂摸一下滋味,說道:“是和尚塔那塊地種的谷子吧,碾出的小米真香!”

這時我也接過玉彬嫂盛給我的一碗小米粥,還未品嘗,滿屋飄散的粥香味已使我沉迷。恍惚間,眼前氤氳著熱氣的米粥又幻化成“米湯旋子”,我一時間思緒如夢游般穿越回四十年前,不知道這洋溢著歡聲笑語的場景究竟發生在今夕何夕。

第二天,母親執意要到和尚塔那塊地去看看,我和父親便順著她的意愿,陪她一同前往。母親一路走得很快,完全不像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到了村東頭我才知道,一條新修的高速公路把和尚塔和寨東兩大塊田地與磨盤莊完全隔開,鄉親們想到這兩塊地里干活,要翻越高速公路的圍欄,或者繞行一公里多,從磨盤莊和鄰村靳莊交界處的國道上轉個大圈。

三人繞行一圈到和尚塔地界邊站定,一百八十多畝土地展現在我們眼前。時值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人間四月天,按常理說正是春耕的農忙時節,滿山坡卻沒有幾個人在忙碌,地里更是一塊長著的玉米稈;一塊剛出苗的芝麻;一塊荒草蔓延的白地;一塊筷子粗細的小樹苗。遠遠望去,仿佛是地上鋪了一件古代老和尚的百衲衣。

母親沉重地嘆了口氣,嘴里嘟囔著,可惜了這塊寶地。

三個人轉到我們自家的承包地里,從三年前我把父母接到新家后,我就做主把所有的承包地都交給了黑娃哥和黑娃嫂耕種。他們在這塊地耩的是谷子,但不知道為什么只耩了一半,另一半卻是空地。

臨近中午歸來,在縣城搬磚的黑娃哥已在柵欄門前等候。“四嬸——”,“黑娃——”,離老遠兩人就互相奔向對方,眼里都閃著激動的淚花。“你回來住就好了,一早一晚我又能到您老眼前叫您一聲四嬸了,這樣日子才覺得踏實。”黑娃哥動情地攙著母親的胳膊一起走進院子。黑娃哥的父親死得早,母親改嫁,在最苦的年代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在黑娃哥的心里,母親就是親娘。

一走進小院,熟悉的場景把黑娃哥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這房子修得真好啊,和當年簡直一模一樣!啊,這把算盤還保存得這樣完整!記得生產隊那些年,只要一下雨不出工,四叔總是坐在這大屋的前檐下,噼里啪啦打著算盤和記工員對工分賬。后來我跟媳婦說,咱四叔怎么老是找記工員麻煩,只要該分莊稼他就對賬,記工員跟他又沒冤沒仇,怎么老是把他的賬記錯?你看咱的工分賬啥時候錯過?媳婦就罵我說,你個憨鱉,又不識幾個字,你自己又不記賬,記工員給你記錯你也不知道!現在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哈哈哈——”,一回憶起往事,父母的笑聲就特別爽朗。仿佛那些逝去的舊時光,經過光陰的過濾和沉淀,只剩下一種成分——令人無限留戀的美好。

“黑娃我問你,和尚塔那塊地你怎么只耩了一半谷子,讓另一半地空著呢?”母親關心地問道。“這個……這個……哎呀四嬸,太丟人了,不敢跟你說。”黑娃哥羞愧地撓著頭。

“你不說我說。”剛進院的黑娃嫂接著話茬:“耩和尚塔那塊地時,我提醒他谷種帶得太少啦,他非說足夠,結果耩著耩著天‘圪星’啦,他怕小雨把谷種淋濕堵住耬眼,就用麥秸帽蓋住耬口。我和兩個孩子在前面拉耬,他在后面扶耬,就這樣一行行把地耩完,他才把麥秸帽一掀,說,咦,正好地耩完,種子也耩完。其實種子早就完啦……”

父親和母親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過后為啥不去補栽谷苗呢?”母親止住笑,盯著兩口子問道。

“哎,四嬸,現在種地沒賬算了,有那工夫還不如我多搬兩天磚。”黑娃哥說。

“倒是可惜了那塊地。”母親的目光深邃、迷離,憂傷。

十二

晚上,躺在床上我用手指梳攏著嬌妻黑瀑一般的秀發,說道:“我想在磨盤莊成立一個農業合作社,讓鄉親們以承包田為股權入股,生產高端的無公害純天然五谷雜糧精裝禮品,帶領父老鄉親共同致富,你同不同意?”

“都聽你的!”盧笙應承一聲。

“九都市成大公司磨盤莊農業種植合作社”,在伊水縣一炮走紅。

我先是以成大公司的名義捐款二十萬元,在高速路下方打通了一個涵洞,恢復了磨盤莊與和尚塔、寨東兩塊地的東西通行,僅此一項善舉得到伊水縣政府有關部門的大力表彰,在伊水電視臺新聞欄目里反復播出。

合作社掛牌那天,比過大年還要熱鬧,王立新帶領劇團里的幾個骨干盛裝出場載歌載舞,黃勵書、魯杰、龍嫂、黑娃哥、玉彬哥等率先來簽訂入股協議。郭長庚也要加入合作社,眾人群起反對,說他那些年不做好事,在場包括父親在內的好幾個人都被他上過繩。被推出大門的郭長庚看見在門口迎接鄉親們的我,攤開雙手大訴委屈:“大侄子你說說,那是政策問題,咋能都算在我頭上?”我笑著遞給他一盒“精洛”香煙,他把披在身上的發白的舊軍大衣往上抖抖,沾滿眼屎的兩只小眼睛放射著光芒,扔掉手中已抽得快要燒住手的自卷煙,雙手接住。

“過去的事不再提了,叔,我去說服鄉親們,以后咱攜手共同致富!”

“就是嘛,政策的事,咋能賴在我個人頭上!”

我望著恓惶不已的郭長庚,沒有再說一句話。

接下來我把和尚塔坡地的土質和所產的小米送給九都市農科所做成分分析實驗,得出的結論是土壤和小米都富含對人體有益的稀有元素硒。

第三步,注冊伊水縣“磨盤莊”牌富硒小米精裝禮品盒,包裝盒上的圖案都由學過設計的盧笙親自設計,金黃金黃的米粒形成一個旋轉狀的芭蕾舞舞姿,點綴其間的是閃著銀色光芒的顆顆“硒”星。產品說明上“富硒”“磨盤莊”五個字都用放大一號字體,突出、顯眼、閃亮。整個圖案跟我無數次的夢境嚴絲合縫。

第一次見到盧笙的設計效果圖,我內心蕩起一股異樣的漣漪,感覺這畫面怎么這樣親切眼熟?猛然間悟出和出現在我夢境中的“米湯旋子”高度神似、吻合,我強壓著震驚問盧笙從哪里得到的靈感。盧笙的回答直接驚掉了我的下巴:“從上幼兒園時奶奶端著粥碗四處追著我喂飯起,我就老是幻覺出碗里的米粥在旋轉舞動,長大后無數次夢見童話般的草坪上,一條巨大的小米粥旋渦里,閃著亮晶晶的銀色小星星。”

也許我和盧笙前世真的是兩顆糾纏不清的量子,是孫猴子從南天門內搬來施魔法改變磨盤莊鄉親們脫離貧窮困難的兩個救兵。

“磨盤莊富硒小米”獲得巨大成功。一盒精包裝四公斤重的小米,定價八十八元仍供不應求。我忽然想到,莫非母親講的孫萬周和神仙老頭的故事是真的?和尚塔種出的富硒小米成十倍價格向外暢銷,和故事里老神仙一棒槌捶出滿場谷粒的場景多么神形兼似!我和我的研發團隊順勢又推出“磨盤莊富硒紅薯”“磨盤莊富硒小磨香油”“磨盤莊富硒玉米糝”等系列產品,所有產品無論口感或者是有益元素的實際檢測含量漂亮扎實,訂單雪片似的從全國各地紛至沓來,入股后得到實惠的鄉親們干勁沖天,再也沒有人舍得讓土地撂荒。

周邊鄉鎮紛紛效仿成大公司也搞起五谷雜糧精裝禮品公司,但沒過多久一家家都紛紛倒閉,唯有成大公司生產的“磨盤莊”牌富硒產品一路上揚,暢銷不衰。競爭對手不知我是從“孫萬周摘‘知足’牌”這個故事里得到寶貴啟示,只用磨盤莊的富硒農產品做精加工,決不從外地盲目低價購回一般農產品以次充好,擴大生產,心中永遠高高掛起一塊“知足”之牌。

母親整天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精神再沒有出過一點問題。她每天都和父親到合作社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后來年齡越來越大行動不太方便了,仍然堅持和父親每天到合作社里坐坐曬曬太陽。

我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母親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子安泰,只要他的身體不離開大地,英雄安泰就所向無敵,而一旦離開了大地,他就喪失了所有力量,變得軟弱無力。在磨盤莊這片讓人愛恨交加的貧瘠土地上,母親像安泰一樣,是所向披靡的英雄,一次次戰勝饑餓、災難和貧窮,而一旦離開磨盤莊,進入城市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她反倒郁郁成疾。

就在父親九十六歲,母親九十二歲那年,二老先后無疾而終,含笑九泉。

我按照二老的遺愿把他們安葬在寨東與和尚塔兩塊地交界處的路邊上,帶領盧笙、社成、社成媳婦、大姐、雨虹、小叮當 孫筱珍及其丈夫深情地對著父母的合葬墓的墳頭默哀,三鞠躬。

三年后,帶著老婆孩子“衣錦還鄉”的社成,提議由他這個長子主持給父母過一個隆重的三周年祭奠儀式,強調其他兄弟姐妹都不準花一分錢,人來了就好。社成這幾年和媳婦除了種水稻外又種了幾畝菜,兩口子學著別人的樣子在輕紡城里賣起了盒飯。由于他們種的菜從不使用什么膨大劑催紅劑等,又是當天使用當天采摘,比其他從超市買菜做盒飯的商販做出的飯菜口感明顯不同,漸漸成為輕紡城里的知名餐飲,幾年下來不聲不響賺了不少錢。

我和社成站在寨東與和尚塔的分界線的生產路上,社成發現父母的墳頭已經不見了,墳頭所在的位置上,生長著綠油油的谷苗。

我說,去年全縣開展移風易俗,父母的墳被平掉了。

社成說,我花錢,把父母的骨殖找出來重新裝殮,擇吉日立碑。

我說,父母已長眠在這里三年了,和這塊地已經融為一體了,還是不打攪為好。

其實我說得不對,父母和擁抱著他們的這片熱土,也許從來就沒有分開過。

【作者簡介:孫躍成,河南洛陽人。作品見于《牡丹》《六盤山》《河南日報》等報刊,被中國作家網等選載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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