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筆,便是一束光
在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鄉村,有一群寫作的女性。她們中有的寫作多年、著述頗豐,有的則隱匿在文字背后,在新大眾文藝的浪潮中真誠記錄生活、執著追夢。不管怎樣,寫作讓她們對一切有了更闊大、深切的認知,也讓這些本就獨特的人生變得更加豐富、厚重。拿起筆,便是一束光,照亮的遠不止一個人。日前,在由北京市文聯、北京師范大學聯合主辦的“北京文學場域中的新女性寫作研討會”上,來自各行各業的寫作者談論了她們對于寫作、文學等的看法。
——主持人 李曉晨
看見那些還沒有被看見的人群,聽見那些還沒有被聽見的聲音
張 莉:我進行女性文學研究和女性寫作,其實更強調“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如何理解女性生活、理解自我,我認為其中有一部分是所謂的“女性主義”不能涵蓋的,我們不能靠著那樣的理論寫作。作家對生活的感受是不斷流動、不斷變化的。女性視角讓我開始重新認識生活,比如讀魯迅的小說《傷逝》,我們一直能理解涓生的痛苦、無奈,又有多少人理解子君的難過呢?
在我看來,真正的女性寫作是換一種視角,用新的視角看世界,用新的視角引領今天的讀者去理解生活。比如,我們都知道蕭紅有一篇作品叫《回憶魯迅先生》。在她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很多人都質疑“這有什么可寫的”,包括她當時的愛人也這樣問過。但幾十年過去,《回憶魯迅先生》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也是我們了解魯迅先生的重要文獻。這就是一個作家帶來的審美力量。生活中的瑣屑皆有光,這就是女性寫作的意義,那些廚房、客廳里的事情,那些撫養孩子、維持家庭所付出的努力,都應該被看見,也應該被尊重。今天,已經有很多寫作者被大家看見,但與此同時,還有很多默默寫作的人還沒有找到她們的空間。所以,對于研究者來說,可能現在更重要的是面向最基層的寫作者,去看見那些還沒有被看見的人群,聽見那些還沒有被聽見的聲音。
喬 葉:每當看到“新女性寫作”這幾個字時,我首先就會想,什么是“新”?“新”放在“女性寫作”前,無疑是一個關鍵字。新的要義是什么?我想,應該是新的認知、新的經驗、新的筆力。剛才有朋友談到是否取消“女性寫作”這個標簽,我覺得就當下來說可能還不到時候,它現在還是一個強標簽。女性寫作貌似格外被關注,我想,可能還是因為“弱”,所以才會被反復強調。什么是真正的強?等到將來,無數女性都拿起筆去寫,女性寫作成為文學場域的常態和常識,無處不在,到處發散,那可能就是真正的強。我很開心的是,近幾年看到了這種鮮明的趨勢,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寫作者出現。我們都說,“拿起筆,去創造光”。到陽光普照,標簽會不斷被弱化,直至被自然取消,可能就抵達了一種理想境界。
回顧我的寫作之路,起初應該算是偏中性的立場,我秉持的理念是:男性、女性都是人性。但后來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女性主體的意義,尤其近十幾年來,我的女性意識越來越強,據此做了一系列的文本實踐,有了非常多的寶貴收獲。有一種深刻的感受就是:在對于女性主體自我認知的同時,我也反復提醒自己,既要敏感,但也不能過度敏感。敏感的同時也希望自己寬闊,銳利的同時也希望自己厚重,不能走到刀鋒上??梢陨?,但是不能狹窄。這中間的關系很復雜。簡而言之,生活和文學都是浩大的河流,作為寫作者,我們的成長都在河流中。如果想走得很遠,在生活中也好,在文學中也好,那就需要有很高的自我要求,需要慢慢精進和修行。
顧 適: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被公認為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它是由一個女作家創作的。而我自己在創作過程中接觸到的大部分作品幾乎都是男作家創作的。我開始寫小說時,因為我特別不擅長使用“其他人”這樣一個概念,所以在早期的作品里很多主人公的名字都叫做“托尼”——他是一個男的。直到我的小說被翻譯并且發表在美國的一本雜志上,有海外讀者問我為什么在你的小說里看不到女性,也看不到中國,我這才意識到,原來當你的作品走向世界時,大家真正想看到的是更真誠、更具有主體性的表達。2018年以后,我幾乎都會從中國女性視角出發去寫作,這些作品也構成了我的新小說集《2181序曲》。
當然,這就回到了今天我們討論的問題——是否要把女性標簽撕掉,或者什么時候可以把它撕掉?我想這個標簽最重要的價值在于,我們可以讓許多女作家通過這個標簽逐漸被人看到,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個對我來說印象深刻的場景:2017年,我去參加在芬蘭赫爾辛基舉行的第75屆世界科幻大會,那一年“雨果獎”所有的獲獎者都是女性,親眼看到她們一個個走上臺,那種感受是很難用語言來轉述的。當然,我后來也跟海外的科幻迷討論,如果是把性別作為獲獎的前提,是否公平?但是她們反過來問我——都是男性獲獎,就是公平的嗎?我當時一下子被問住了。所以,或許在未來,確實有一個可以撕掉標簽的時刻,就是當隨意開啟一次圓桌討論、打開任何一個論壇上的帖子,大家問有哪些值得推薦的中國文學作品時,能看到其中有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但如果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就依然需要女性標簽,去幫助女性作家被大家看見。
范雨素:我二十多歲時,糊里糊涂地有一種直覺,覺得一定要來北京打工,后來證明這是對的。我記得有一本書里有句話,大意是說“每個孩子都是由一個村莊托舉的?!蔽矣X得我和我的孩子其實是被北京托舉的。我來到北京以后,是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二十幾歲的時候住在東三環的一個城中村,房東大姐是一個下崗工人,她經常幫我照顧孩子。后來我搬到東五環的城中村居住,新的房東大姐因為比較空閑,也愿意花很多時間幫我照顧孩子,這樣我就可以花更多時間去打工、生存,她們托舉了我和我的孩子。
我的寫作也是北京托舉出來的。2014年以前,我的時間大多花在生存上,從不寫作。2014年,我無意間加入了一個文學小組,當時我就想知道文學課是什么樣的,所以抱著好奇心去聽。我以為老師講一個月就結束了,可沒想到這個課一直延續下來,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人心是互相溫暖的,我聽了老師的課以后被感動了。老師說你們都聽了好幾節課了,能不能交一篇作文?我就交了一篇,這篇作文被《界面新聞》的淡豹
老師發現,她給我發表了,接著又找我約稿,然后我就有了點名氣。但你要說我什么都沒做,也不對,因為我從七八歲就開始不停地看書,只是那會兒沒有想過要當作家。通過寫作,我感受到的首先不是文學,而是人性的真善美,以及人類的悲憫。有時候我會問自己:“你真覺得自己會寫嗎?”因為潛意識里,我總覺得自己是被各種各樣的力量托舉出來的。為什么能受到各種各樣的托舉?這就是人性的真善美,大家都愿意做點事幫助別人,我們不僅得到了來自作家協會的幫助,還有很多志愿者幫助我們,有許多一流的老師、作家給我們上課。
談到女性寫作,我大概想了一下,改革開放以后,女性進入了最好的時代,每個人都能讓自己發光,能挖掘出自己的價值。比如,我們的文學小組里女性就比男性多,我們幾個人還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我覺得,這樣一個時代能讓每個女性都發光發亮,實現自己的價值。我原來大多數時間都忙著賺錢、吃飯,不懂什么大詞,其實現在也說不清這些詞的意義,我只能說我親眼看到的,就是大家都特別努力,白天為了生計花很多時間,但是晚上就算擠時間也要努力地學習、寫作,而且最好的是,這個時代沒有辜負努力的人,我們的努力是有價值的。
女性寫作者所提供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特質——
不畏懼冒犯,不隨波逐流,真誠如實地表達自我
檸檬羽嫣:我是一個醫生,同時也是一個寫了十七年的創作者。在前輩作家中,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一位同樣跨界的女作家——畢淑敏。她在作品中把軍旅生涯和醫學專業相融合,《紅處方》等作品體現了獨特的醫學人文敘事。相較于前輩作家,新一代女性作者的寫作似乎更加五花八門,這也得益于現代社會以及網絡的飛速發展。我自己也是受惠于網絡文學的紅利,大概在13歲時,我非常偶然地打開了一個網絡文學網站,看到網站右上角有四個大字——“成為作者”。那時候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所有人都可以成為作者,因此陰差陽錯地走上了寫作之路。
現在女作家的職業五花八門,像近期我讀到了王晚的作品,她就是一個外賣員,她所寫的關于個人職業經歷的作品,呈現了非常獨特人生體驗。另一位我關注的作者是畢業于北京大學法學院的柳翠虎,她的寫作沒有專注于法學科普,而是用自己在法學的學習、訓練中形成的思維認知,去解析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書寫現代都市中青年男女的迷失和困境。她們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我自己的創作中確實融入了很多醫學的背景和元素,寫作和醫學都是一種治愈的方式,我的作品《治愈者》其實是以專業視角講述了一個關于罕見病科研攻關的故事,這個故事融合了我對于基因編輯的思考,關于疾病與生命的思考,還有關于人生意義、人生價值的思考。沒想到很多年之后,在我的職業生涯遇到困境時,我在溫哥華接到了一位制片人的消息,告訴我由這部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要開機了。我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下重新打開作品,看到自己曾經寫下的那些話——“用自己的職業生涯去研究一個病怎么會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每個重大的醫學突破都是幾代甚至幾十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才能碰到上天所給的希望的曙光”,這治愈了當時正在低谷期的我。這個電視劇播出后,很多觀眾說“知道罕見病的人比得罕見病的人還要少,感謝這部作品讓更多人看到這個群體”。非常有意思的是,不久前,罕見病亨廷頓舞蹈癥有了新的治療突破,通過基因編輯的療法,患者癥狀能夠得到75%的改善,這個疾病從絕癥變成能夠得到顯著改善,這就是治愈的奇跡,恰好和我的作品結尾也非常相像,這也給了我更多的信心和力量。
關于跨界寫作,從敘事的主體來講,從集體的宏大敘事到現在更加個體化的經驗性表達,這種轉變不是當下作者和讀者對之前的否定,更像是在時代發展中生活和文學的必經之路。而在另一方面,女性的書寫不僅是個體的創作軌跡,更是一部通過寫作不斷拓寬自我定義、重構主體性的精神史。寫作讓我們的人生更加豐富多彩,它其實體現的是女性成長的力量。跨界不是簡單的身份疊加,而是在不同的知識體系間建立起對話的艱難嘗試。我們這一代寫作者所面對的最主要挑戰,首先是在大時代的洪流之中,每個人的個體經驗和生存狀況都有非常大的差異,大家的生存狀態不一樣,所感受到的沖擊也不一樣,能引起共鳴的更多是一種情緒化表達,而經典的女性形象似乎還沒有被塑造出來。由此帶來的一個問題是,在我們的寫作中應該怎樣去塑造女性和男性,如何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書寫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和困境,這里面有很多的學問。
孔 孔:小說首先是一種思考方式,它不僅是一個最終的成品,重要的是創作過程和創作者的相互激發。我之前寫過一部長篇小說,有個讀者評論說“我的寫法有點ADHD的寫法”,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查閱了很多相關資料,我發現這個詞其實是說多動癥與注意力缺陷,由此我還了解到,這個病竟然也分男女,在神經科學領域,男性和女性在多動癥和注意力缺陷上的表現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寫作讓我對女性的存在、處境有了更深層的觀察和了解。這讓我真切意識到,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思考方式,文學是以語言為材料進行創作的。文學對于女性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提供了思考的空間,比如伍爾夫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并不是僅僅指一個具體的空間,其所指向的應該是更廣闊的時空,就是我們可以有一個空間去安置自己的思考,并圍繞這些思考進行創作,而創作又會改變平日習慣使用的語言,語言又反過來影響思考方式,最終可能會帶來一些社會層面的改變。
而說到城市寫作又很有意思。城市本身是一個不斷變動的社會空間,它必須依靠不斷的變化保持更新,這對文學也產生了巨大影響。女性最開始大規模進入社會生產流程,是因為機械化對人力有了更多要求。起初也有好多人不接受這一現象,但其實它讓女性獲得了解放,擁有了更多自由,她們漸漸地也有了更多的創作機會。城市賦予女性很多機會,也要求我們跟隨它的變動而不斷改變自己。當舊有的秩序被打破,可能就會有更多機會在新的秩序上去創造我們的空間,創造我們的語言,表達我們的思考。
張 哲:今天,女性寫作已經成為一種自覺的行為,女性和女性寫作之間的關系是互為鏡像、互相塑造,或者說是共生的。一方面女性為文學帶來極為豐饒的面向,另一方面女性在寫作過程中也不斷地蛻變和成長。我前段時間在《巴黎評論》里讀到關于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采訪,她說自己十二三歲時立志成為一個作家,那時她通過閱讀觀察到,一個好的故事里必然有一個男性主人公,所以她寫作時也依照前輩的經驗去處理故事。等到二十多歲時,她忽然意識到,女性應該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強大的豐饒遼闊的文學世界,而不必去迎合某一種標準或者取悅某一種答案,只要把自己了解到的或者體會到的東西如實表達出來即可。于是,她后來寫出了我們都非常熟悉的《煩人的愛》和《我的天才女友》。舉費蘭特的例子是想說明,女性從不被書寫到被書寫,再到自我書寫、構建強大的文學世界,其實經歷了漫長且曲折的過程。大家在各自的寫作實踐中,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經驗。
作為一個編輯,我看了許多作品,非常強烈地感受到,無論是題材還是傳播媒介,女性寫作在當下正變得更加寬廣且遼闊。這也體現在女性寫作者對“關系”這個詞的重新詮釋上。她們一方面依然寫基于個人體驗的小說,另一方面敘事的視野也延伸到更為豐富、復雜的社會生活中。今天的女性寫作更像是站在女性的視角去洞察世界、書寫世界。關于這種變化,我可以舉兩個在編輯中遇到的例子。一個是對母親的書寫,現在文本中對母親的書寫有了很大轉變,從單一的贊美謳歌式書寫,轉變為將母親從倫理學的身份剝離開作為獨立的人來寫。另一個是寫“理想”,一方面寫女性擁抱理想甚至擁抱野心,另一方面又充滿了自省。
通過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當下女性寫作對一些習焉不察的事物、概念,正在進行新的打量、思考、質疑,這需要強大的勇氣。這也使我想到波伏娃之前接受記者采訪時,有個記者問她,你既寫了《第二性》,也寫小說,為什么你的小說沒有塑造出一個能夠彰顯《第二性》主旨的女性形象?波伏娃給出的答案非常直白,她說,我寫的是女性本來的樣子,而不是她應該成為的樣子。我想,女性寫作者所提供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特質——不畏懼冒犯,不隨波逐流,真誠如實地表達自我,這在某種程度上早已打破了性別邊界,回歸到一種以人為基本單位的最真誠的表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