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文學作為華人移民離散的文字見證，既呈現了華人特殊的生活方式、民俗信仰與倫理觀念，也是華人族群歷史文化與身份認同的敘事表征。近年，出版界、評論界頗為關注黃錦樹、黎紫書兩位華文作家，《烏暗暝》《雨》《流俗地》等作品紛紛進入學界的討論視野。黃錦樹、黎紫書的作品既有濃郁的中華文化色澤，也氤氳著馬來西亞華人的歷史創痛。

中華原鄉與庶民日常

閩粵百姓“下南洋”是世界移民歷史與全球化進程的重要一環。對于華人移民而言，中華原鄉習俗是他們確證自我族群身份的重要媒介。日常生活中的節日儀式、民俗慶典等內蘊著綿長悠遠的中華文化色澤。海外華文文學文本是華人生活經驗與族群記憶的重要表征，記錄了早期華人移民海外的艱辛歷程與華裔族群的身份認同困境。

黃錦樹的《南方小鎮》以虛實相間的方式融入華人族群雙重跨域的生命歷程：祖母回憶兄長對她隨夫下南洋的憐惜，念叨著要回老家，卻受限于經濟因素，只能選擇扎根南洋。《南方小鎮》呈現了華人祖輩濃郁的原鄉情結，以及下一代頗具無奈反諷的原鄉想象。事實上，黃錦樹文本再現了華人群體從華僑到華人再到華裔的歷史轉變與身份認同，伴隨時間推移，南洋移民完成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的心理轉變。對海外華文作家而言，文學創作是一種特別的族群建構實踐，他們通過想象整合自我的歷史文化認同，努力建構凝結華人生命經驗與身份認同的共同體意識。

黃錦樹、黎紫書近作有著豐饒的社會文化信息，承載著華人移民融入當地社會的歷史記憶，蘊涵著閩粵民俗信仰、南洋族群情態、華文教育生態等，而這源自華僑、華人生活中的原鄉因素。誠如黃錦樹筆下馬來西亞“唐人小鎮”與原鄉的南方城鎮有著高度相似性：“賣菜的、賣肉的、賣小吃的、理發的、打鐵的、賣飲料的、賣衣服的、專治雞眼的……那氣味，那些衰老的臉孔、神情，盈耳的鄉音都如此熟悉。難怪那些北方人會說，你們的故鄉像極了他們的南方小鎮。先輩離鄉時，有意無意，一點一滴把他鄉建造成記憶中的樣子。”移民先輩們在異國憑著記憶，把“他鄉”建成了“故鄉”模樣。

而黎紫書小說《流俗地》的中元普渡、中秋節慶等歲時民俗，太上老君、觀音、土地公等諸多華族神仙，使得文本同樣浸染著濃郁的中華原鄉文化因素。黎紫書出生于馬來西亞怡保，她曾說：“我骨子里就是那么一個自以為在開天辟地的人，心里也認定了，要寫《流俗地》這樣的一部小說，以一幅充滿市井氣俚俗味的長卷描繪馬華社會這幾十年的風雨悲歡和人事流變，舍我其誰？”不同于黃錦樹等東南亞華文作家書寫的膠林、小鎮的“蠻荒南洋”的想象性建構，黎紫書以《流俗地》書寫了錫都華人群體的城市生活經驗,以及馬來西亞華人與其他族群碰撞融合過程中風俗習慣、宗教信仰與價值觀念的中華性與在地性。黎紫書的作品不回避馬來西亞華人所置身的文明雜糅與文化對話的多元族群生態，《流俗地》中，銀霞與細輝、拉祖是鐵三角式的好朋友，拉祖是就讀于華文學校的印度裔少年。經由拉祖，黎紫書展現了華文學校的包容性，以及馬來西亞族群融合與多種文明交匯的生活面貌。

在地性與歷史創傷

黎紫書以小說的形式呈現出華人群體在時代變遷與歷史轉折中的生命歷程與精神流變。二戰時期，日軍入侵東南亞，英國殖民者幾乎沒有組織有效抵抗就撤離了，以華人為主體的馬共成為在地抗日的主要力量。日本戰敗投降，英國殖民者開始實行新村計劃。此后，新村計劃延續多年。黎紫書的小說《流俗地》中有一小節即名為“密山新村”。這里的“密山新村”“文東新村”褪去了歷史的刀光劍影，留下脈脈悠長的日常生活。歷史事件并非小說文本的中心，黎紫書卻以細節描摹的方式嵌入馬來西亞的在地歷史，塑造了眾多生生不息的底層小人物，呈現了怡保庶民生活的變遷史。

黃錦樹熱衷于書寫蠻荒味道的膠林、潮濕多雨的熱帶小鎮，以及父輩們深度介入的歷史。劉小新曾就“黃錦樹現象”及其小說創作的“失蹤-尋找”模式進行深入闡析：“黃錦樹的故事都發生在多雨、多霧、潮濕的南洋雨林……他喜歡寫雨，寫人在雨中行走，而霧總是迷迷朦朦飄來，小鎮與村莊都有點憂郁，河流、山路、小巷都蜿蜒如蛇。小說人物也總是陌生地出場、陌生地退場，行蹤神秘……寄身在都市迷宮的黃錦樹把南洋寫成了另類迷宮。”

潮濕繁茂的熱帶膠林、虛實魔幻的或失蹤或死亡的憂傷故事，鑲嵌著游擊隊事跡以及華人群體歷史夾縫中的離散經驗。黃錦樹的文本透露了歷史上身處日本侵略者、英國殖民者壓迫下華人群體的艱難處境。

黃錦樹、黎紫書等東南亞華文作家的書寫既有中華原鄉因素，又有南洋特殊地理風貌與人情民俗所賦予的獨特的地域色澤。華人移民原鄉文化與南洋地域文化交融匯合，從而形成新的文化形態。黃錦樹首先表現在對“膠林”“雨”等富有南洋風情的熱帶景觀的描寫。他的小說集《雨》延續著《烏暗暝》中的多雨與憂郁，扉頁寫著“大海何處不起浪，大地何處未遭雨”的馬來古諺。暴雨、烈日、熱帶水果等南洋風物也是黎紫書小說《流俗地》的重要景觀。

海洋冒險精神是另一重要特征。早期閩粵“下南洋”的先輩多視南洋為獲取生存資本的人生驛站，而非永久棲息地。這些人的終極夢想是在南洋發財致富，然后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因此，黃錦樹的作品中，華人主人公回到祖父母的中華原鄉，發現僑鄉建筑有著非同尋常的夸耀般的富麗堂皇。一定程度上，海洋文化的神秘莫測呈現在黃錦樹、黎紫書等華文作家的作品中。例如，在《流俗地》中，諸多人物有著祖輩漂洋過海“下南洋”的冒險基因，能夠隨機應變，甚至不憚于偏離安穩的人生軌跡，尋求自我發展。

（作者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