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我的文學檢討
一
我迄今從事文學創作36年,先后出版了8部長篇小說,發表若干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這幾十年,生活越來越快,越來越喧囂,日新月異,光怪陸離,五彩斑斕,目不暇接。然而,一時的鼓噪終究會被歷史消音,一時的繁花終究會因時間凋零。我時刻囑咐自己安靜、沉潛、從容,等待塵埃落定,等待底色和真相呈現。我慢慢地看煙云過眼,慢慢地看花開花落,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寫作。
從1989年開始,我先寫了幾年散文,再開始寫小說。我的小說處女作是發表在《湖南文學》1992年2月號上的短篇小說《無頭無尾的故事》。此后幾年,我連續在《湖南文學》發表短篇小說《很想瀟灑》《花花》《望發老漢的家事》《天氣不好》《蝸牛》等。除了《望發老漢的家事》寫的是小城鎮居民生活,其余幾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政府機關小公務員。我筆下那些小人物都是朝著光亮和高尚走的,卻往往掙脫不了種種現實羈絆和迷瘴。小說氛圍充斥著彷徨、苦悶、嘆惋、傷嗟。1995年,《湖南文學》第7月和第8月的合刊上,我發表了中篇小說《秋風庭院》。這是我創作的首部中篇小說。小說主人公陶凡不再是普通小公務員,而是一位退休地委書記。我事后連續創作并發表了5部同《秋風庭院》人物及故事關聯的中篇小說,并合為長篇小說《朝夕之間》。這部小說講述了3代公務員的命運,而故事觸角往上延伸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由此也可以看作切片式的中國半個世紀政治文化敘事。
1999年5月,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國畫》;2001年10月,該社又出版我的長篇小說《梅次故事》。《國畫》是我最早受到廣泛關注的作品。這是一部很平實很從容的小說,寫作過程本身就是從容的。當時因工作之故,我沒有整塊的寫作時間,常因忙碌而一曝十寒。重新拾筆得從頭看起,以接續故事和氣韻。盡管寫得斷斷續續,卻絲毫不影響我的創作激情。我見聞了太多非常“文學”的人和事,不用借閉門造車之法在情節和細節上故弄玄虛;無需狹隘或生硬地照搬生活,日常的點點滴滴給文學虛構留有無限廣闊的空間。小說主人公朱懷鏡談不上好與壞,卻是非常真實的典型人物。他是多年間在我腦海里慢慢長成的,我寫作的時候把他慢慢地勾畫出來。小說里的神功大師袁小奇,曾被人考證出原型是某湘中人物,這純屬捕風捉影。我默默觀察這些神奇人物的表演,亦默默觀察眾多看客和信徒們的表演。
2009年8月,我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蒼黃》。我極不同意經常有評論人士和媒體人士,把《國畫》《梅次故事》《蒼黃》稱作王躍文“官場小說”三部曲。我剛寫小說的時候,中國文學界尚無官場文學的說法。且不說官場文學概念是否缺乏學理性,單是概念措辭本身就極不準確。《現代漢語辭典》中的表述是:官場,舊時指官吏階層及其活動范圍,貶義,強調其中的虛偽、逢迎、欺詐、傾軋等特點。顯然,當代中國公權機關是不能叫作官場的,據此為敘事背景的文學自然也不能叫官場文學。很多情形下,文學的類型化指稱,在學術界是偷懶,在媒體界是噱頭。
我在《國畫》《梅次故事》《蒼黃》《朝夕之間》中寫的皆為生活瑣碎,似乎都是無關宏旨的。我認為每一個人的庸常生活都可為文學,每一張平凡的臉上都刻著歷史風云。宏大敘事固然是黃鐘大呂,但日常化的七零八落更接近生活常態,生命的本質和意義同樣寓于其中。我執著于日常生活的描摹,也許它離我想揭示的生活真相更加切近。佛法在人間,不離世間覺;文法亦如是,熙攘紅塵中。我默默留意生活中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細細記錄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故事。我們生活中的那些芝麻小事,倘不用小說慢慢說出來,是上不了堂皇臺面的。可是我們短短幾十年的人生,正是被那些說起來都可笑的芝麻小事消磨著。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躊躇滿志地走向社會,往往就被某只看不見的銼刀慢慢雕刻成別的樣子了。這個青年也許就是《國畫》《梅次故事》中的朱懷鏡,《蒼黃》中的李濟運,《天氣不好》中的小劉,也許就是我們自己。我輩皆如微塵,大事離我遙遠,小事賜我艱難。微不足道的故事無聲無息地發生在我們眼前,卻常常讓人毫無警覺。可是這些故事一旦呈現在小說里,竟讓人觸目驚心。小說的意義也許就在于此。
二
我每有新作問世,都會被媒體問及:您的創作又轉型了?我實則是從未考慮過所謂轉型的,只是不同時段受不同題材和興趣驅使而已。我在《湖南文學》2012年第2期發表的中篇小說《漫水》,更是引起所謂我的創作轉型的討論。有人甚至認為《漫水》幾乎不像王躍文的小說。的確,我在大約40歲以前,很少寫到我熟悉的鄉土。從2000年左右開始,我創作了大量以故鄉為敘事背景的小說,包括《霧失故園》《我的堂兄》《也算愛情》《鄉村典故》《桂爺》《冬日美麗》。我很喜歡自己鄉土小說中自然散淡的生活狀態,以及鄉村人物身上呈現的質樸。我寫這些小說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沉醉于家鄉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筆下人物的性格、聲口和相貌,盡是我熟識的。鄉村人物語言是那么有意味,他們有自己的語匯,有自己的修辭,有自己的幽默。作家只要用心留意,那些很土的方言都可以在標準漢語里找到讀音和意思吻合的文字。我并不認為鄉土文學作品必須使用方言,但藝術化地處理好方言是很有意義的。方言的文學化解決方案很多,不少經典作家提供了很好的經驗。比如,周立波對東北方言和湖南方言的處理,都達到了百煉鋼成繞指柔的地步。我在學習借鑒民間語言上也有些許心得:使用民間語言寫作,學到的不僅僅是老百姓的詞匯、修辭,還有鄉村人物的神態、腔調、笑貌,以及他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態度等,這些都通過他們的語言活生生逼到眼前來。鄉村老百姓的思維習慣,讀書人倘不熟悉,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來。他們的處世方式、情感方式、世界觀,也是作家無法虛構的。我在《漫水》里寫到鄉下老人對待生死的通達,均是古風。村上有人老了,鄉親們不會講節哀之類的文明套話,只會實實在在地安慰喪家:“莫難過,人都有一回的!”鄉村人對待生死,如同對待四季輪回、花開花落,心態平和安靜。鄉村人進入暮年,會早早地預備好自己的后事,云淡風輕地談論自己的后事。鄉下人對待死亡的豁達,就是鄉村人與生俱來的生死觀,世代相因,根深蒂固,無須教化。我有回偶然在某本書上看到,原來現代醫學研究表明,人進入暮年之后,內在機理上會慢慢為死做好準備,使人不再懼怕死亡。我倒寧愿相信鄉下人越活越通達,進入暮年皆成哲人,于生死大道都圓融了。鄉村喪事盡管因家境不同而奢儉有別,但一律莊嚴肅穆。古人講的“死生亦大”,鄉下人都明白。《漫水》里的余公公、慧娘娘都是極其普通的鄉村人,活得真實、自適、仁愛。他們終生匍匐大地,辛勤勞作,回到大地時又是那么莊嚴。小說結尾,眾人抬著慧娘娘的靈棺上山,“山頂飄起了七彩祥云,火紅的飛龍駕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
長篇小說《家山》于2022年1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聯合出版。這部小說更是人們談論最多的我的所謂轉型之作,其實在我自己看來不過是適當年齡的水到渠成之作。小說中的萬溪江就是我的母親河溆水,齊天界和豹子嶺就是我的家鄉雪峰山區常見的景致。小說中沙灣村的地理位置、村落形勢、四季物候、倫理體系及風俗習慣等,就是依著我自己村莊漫水的樣子描繪的。《家山》講述的是南方鄉村沙灣1926年到1949年的歷史和社會變遷,而小說旁逸斜出的敘事枝條伸展到辛亥革命,也照應到21世紀初年。因此,這部小說也可以看作百年中國背景下的文學敘事。這段歷史早被歷史教科書定義過,《家山》選擇的卻是大歷史觀,兼及政治史、經濟史、民俗史、社會生活史等多種維度,力圖更加立體真實地描述那些歲月。我在創作中盡力去除所有概念化成見,放棄所有歸納、推理、判斷、結論等學術思維和方法,一切回到細節、常識、真相,讓人物立起來,讓故事活起來,讓世界的原有模樣或應有模樣呈現出來。
過去100年,中國文學關于國民性批判的工作做得很扎實,且很有意義。但立足現在和未來,我們民族呼喚更多關于優秀國民性的人物形象刻畫。《家山》里塑造的佑德公、逸公老兒、陳劭夫、陳齊峰、陳揚卿、陳有喜等,都是可信、可敬、可愛的中國人的美好形象。這既是傳統文化熏陶之天然,也是血緣親緣約束之必然。
小說里地下黨員陳齊峰的原型則是我同宗伯父王楚偉。1927年,溆浦縣發生屠殺共產黨人的“敬日事變”之后,年輕的王楚偉受派遣回到溆浦重建黨組織,長期秘密開展革命工作。有一年,王楚偉父母聽說兒子被害了,但沒有找到兒子的尸首,家里依鄉俗在祖塋山上壘了兒子的衣冠冢。一個深夜,老父親聽到有人敲窗戶,一聽是王楚偉的聲音。人們當時相信鬼魂,老父親以為是兒子的鬼魂回來了。王楚偉死里逃生回家潛伏起來,直到后來組織革命武裝迎接解放大軍,這正如小說里描寫的陳齊峰的故事。
陳揚卿則是那個時代知識報國的典型形象。他剛回鄉時,感慨鄉民愚昧,似與鄉村格格不入。目睹村民因無卿口角同外村發生械斗,釀成人命案。后來,他在開明縣長李明達的開導下,起于知識分子的良知,義務勘測和規劃全縣水利建設,同進步青年一起倡辦新式小學,為鄉村建設操心操勞。近百年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一部小說客觀完整地描寫過中國抗日戰爭時期的建設,《家山》借由陳揚卿這個形象及其故事填補了這個空白。國難當頭的時候,有人馳騁疆場、收復河山,有人堅守后方、建設家園,這才是四萬萬同胞共筑血肉長城奮力抗日的真實歷史。
小說塑造了仁德鄉紳,也刻畫了黑惡劣紳。馬宗仁是惡霸地主,任縣團防局局長,為富不仁、恃強凌弱、殘害無辜、窮兇極惡。這個故事是我依據真實史料為原型虛構的。《家山》還真實再現了國民黨基層政權的渙散、腐敗和無能。史料表明,小說所描寫的時期,國民黨縣政府主官更換非常頻繁。《家山》寫了七任縣長,這些人物是我在研究史料的基礎上,刻劃出的各具代表性的國民黨縣長形象。比如,李明達任縣長時,國民黨政權在武漢一個政府,在廣州一個政府,上頭各為營壘,下頭無所適從。李明達憑著讀書人的良知做事,但“上不體恤,下不健全”,最后黯然去職。
三
長篇歷史小說《大清相國》最早是2007年3月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自2012年7月起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寫的是300多年前康熙王朝的故事,主人公是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的陳廷敬。清沿明制,并無相職,緣何小說名喚《大清相國》?原來中國人有尚古傳統,明清時仍把內閣大學士視作宰相。
陳廷敬21歲考取進士,從此在朝為官超過半個世紀,歷任吏、戶、刑、工四部尚書及左都御史、翰林院掌院學士、經筵講官,所任最高職位是文淵閣大學士。經筵講官即為民間說的帝師,充任其職者必須學問淹恰,人品方正。陳廷敬任經筵講官那年37歲,康熙皇帝21歲。康熙帝對這位老師極是滿意,曾稱贊陳廷敬:“每日進講,啟迪朕心,甚有裨益。”康熙在位長達61年,其歷史功勛早已定論。康熙皇帝作為康乾盛世的開創者,他的朝堂之上匯聚了眾多文臣武將。但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們鮮有像陳廷敬這樣善始善終者,他們多在無風三尺浪的宦海中檣傾楫摧了。作為文學形象的陳廷敬,小說描寫了他“等、忍、穩、狠、隱”的五字法門。這看上去似乎像官場權謀,其實是他不同人生境遇下的持守,屬于高人點撥,或自己悟得的政治智慧。
中國史學傳統是“常事不書”,此觀念也影響到歷史小說創作。中國作家過去寫歷史人物,多習慣寫轟轟烈烈的英雄,這似乎成了人們潛意識里的歷史觀。英雄固然值得崇拜,但天下僅有英雄是不夠的。轟轟烈烈的英雄們,其功多在于變亂之秋摧枯拉朽,而更多庸常歲月則需要大量的陳廷敬,亦即司馬遷《史記》中所稱道的循吏。我曾用四句話概括這位康熙心目中的全人:自古清官多酷,陳廷敬是清官,卻宅心仁厚;能官多專,陳廷敬是能官,卻從善如流;好官多庸,陳廷敬是好官,卻精明強干;德官多懦,陳廷敬是德官,卻不乏鐵腕。當然,也有人對《大清相國》持有疑問,認為該小說仍在宣揚封建清官意識。此論其實是偏頗的。不論社會如何演進,陳廷敬身上清廉勤勉的品質都是值得效法的。有研究者指出,《大清相國》把清康熙年間從朝廷到州、縣各級衙門的行政運行描寫得十分真實。這也許是這部小說別樣的意義。
2014年8月,我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愛歷元年》。主人公孫離起初只是一位普通中學教師,他的夢想就是教學之余寫好小說。父親曾是縣里很風光的“萬元戶”,弟弟投入生意場得心應手。孫離守著清苦,愛著自己的妻子。幾十年過去,孫離同妻子進入省城,他成了著名作家,妻子成了大學教授,父親成了有名的上訪戶,弟弟成了依附政商關系發大財的企業家。孫離同妻子的情感也經歷了曲折。幾十年間,是非成敗似乎完全掉了個頭。孫離穿越一段人生迷宮,重新回到年輕時同妻子定下的“愛歷元年”。這是一部誠實的情愛之書、命運之書和人性之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