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 BIBF

2025年6月18日，第三十一屆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BIBF）將在京啟幕。中國作家協會今年繼續在會場開設“中國作家館”，由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承辦，以展示中國文學蓬勃生態以及繁榮成就，推動中外作家互動交流，促進全民閱讀。今年“中國作家館”主賓省為浙江省，屆時將在館內舉辦系列文學活動，全面立體展示浙江文學發展樣貌。中國作家網分別邀請艾偉、湯湯、鐘求是、畀愚、寶樹等5位浙江作家代表進行對話，深入解讀作品，聆聽創作心路，聚焦當下文學生態及熱議話題，感知書香美好與多元世界。

鐘求是，浙江溫州人，現為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作品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出版長篇小說《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說集《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地上的天空》《宇宙里的昆城》等多部。

訪 談

采訪者：中國作家網編輯 劉雅

中國作家網：鐘老師您好，上個月，我曾有幸與作家、評論家們一起走進您筆下的“昆城”——您的故鄉溫州市平陽縣，也是您很多篇小說發生的地點。很多作家都有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精神“原鄉”，能否談一談故鄉給寫作賦予了什么意義？您是怎么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與故鄉有何關系？

鐘求是：呵，很高興上個月有那樣的機會，讓你和許多評論家、作家一起來到“昆城”，看一看我故鄉的樣子。我在故鄉小鎮出生，又生活了十六年半。對我來說，那里有兩樣東西很重要，一是縣圖書館，二是小鎮街巷。我大約十歲起，就成了圖書館的沖動借書者，每隔一兩天或者兩三天就會跑去換書。那會兒的藏書不是太多，所以我花幾年時間看完了所有能借到的小說。同時街上的事對我也很有吸引力，因為在一個少年眼里，鎮子的街頭巷尾就是一個江湖。江湖上總是活動著許多人物、發生著許多險事，這讓我的日子塞滿了新奇和變化。事實上，正是少年的小說閱讀和江湖記憶形成了我的文學夢，這個夢推動著我去做一個作家該做的事。所以我說，故鄉小鎮是我的文學出發地。

高中畢業離開小鎮后，我在外上學和工作，一晃已過去許多年了。在此期間，我每年都要回去三四次，讓自己不丟失鎮子的氣味。這種既遠又近的相處方式，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合適的。時代在行進，小鎮也在生長壯大，也在自我刷新，于是中國的變化自然在小鎮身上折射出來。就是說，故鄉“昆城”成了我一個很好的體察點和思考點。如果伸出手指數一數，我寫下了相當多的以“昆城”為敘事背景的中短篇小說。前些天在老家舉辦文學對話，我說了一句話：自己從地理故鄉出發，做到了對文學故鄉的抵達。

中國作家網：在《宇宙里的昆城》中我們看到不少物理學內容，這些知識對于很多人而言是陌生的，我也注意到您其實是經濟學背景出身，在一次涉外工作中的意外事件促使您寫下小說《詩人匈牙利之死》。您覺得不同學科背景給創作帶來了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作為一名寫作者，汲取不同學科知識對于寫作有何幫助？

鐘求是：是的，我大學是經濟學專業。記得剛入校時，我還企圖換個專業去學中文。之后學著學著，覺得經濟學并不反對文學的伴行，我照樣可以在《資本論》《西方經濟學》之外，去閱讀《變形記》《圍城》。再后來我成了一個小說家，才明白經濟學是可以為文學助力的。它能讓我變得視野開闊，用更有深度的目光去打量社會，同時經濟理論是講究邏輯運行的，這也讓我分外重視小說內部的邏輯構建。當然，在長篇小說《等待呼吸》中，我更設計了經濟學碩士和經濟學教授這兩個人物，并展開了經濟學問題的探討，這顯然為作品增加了重要份量。而中篇小說《宇宙里的昆城》融入物理學知識，是因為我看了一本量子力學的科普書籍。這本近五百頁的厚書是一位科學家朋友送給我的。我閑翻似的讀著這本書，思想竟變得開闊起來。

其實對作家來說，每次文字閱讀都可能是有用的。因為要使用各種題材、塑造各種人物，寫作者必須是個雜家，能夠運用多樣知識。如果在故事的深入描寫中一不留神成為半個專家，那自然很好；如果到不了這一步，也得根據需要好好做些功課，努力去調動有用的資料。我覺得，善于征用并適配各種材料，也是一個作家的重要基本功。

中國作家網：我觀察到，您小說中經常有一個類似于記者身份的講述者，用“我”的第一人稱視角解開日常生活中的秘密，而“秘密”也是您小說的關鍵詞。您曾說，小說是捕獵日常里的隱秘，能否談談您對這句話的理解？

鐘求是：在不少作品里，我的注意力都投向了普通人在生活中的不普通時刻。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給自己的小說貼上三個詞：日常、邊緣、受困。就是說，小說中的人物基本過著平淡的日子，但平淡之中又暗放著復雜的悲歡心境。他們站在生活的邊緣位置，很容易與生活的圍墻發生碰撞。他們又活在當下這個快速奔跑的時代，免不了氣喘吁吁、心生焦慮。我的創作主張，不僅是去呈現普通人在不普通時刻的場景，更是去捉拿這些場景中人物內心的深層情感。這些情感無疑是潛伏的、隱秘的，做為寫作者，我們必須一步一步地探摸進去，并沉靜地打撈出來。這種打撈行為，聽著沒啥稀奇，但做起來是挺難的。

中國作家網：有評論家形容您的小說“看似尋常最奇崛，功夫深處卻平夷”。會講故事、講好故事，這個看似簡單的小說家基本功，做好并不容易。在您看來，講好一個故事，在寫作中有何重要性？青年作家該如何鍛煉這個基本功？

鐘求是：我們都知道，在腦子里進行一次創作構思，首先要找小說的核。而這個核，往往藏身于一個別致的事情中。所以我們啟動一個小說，得先找到自己很有感覺的一件事。這件事帶著核心力量，發展出前后相關的情節，然后就構成了一個完整故事。故事的重要之處在于，它是作品的載體，像一條小船漂行在小說的河流上。小船之上，待著有思想的人物，譬如“獨釣寒江雪”的孤寂者，譬如“向濤頭立”的弄潮兒。如果故事裁體不夠好，在上面的人物們就會頭暈踉蹌，小說自然也就干癟無力了。

年輕的小說家要學會善于講故事。這個“善于”是指兩點：一是能夠揀取。要調動生命經驗和眼睛耳朵，拿到你認為值得講的故事。二是制造新意。要用不一樣的方式講，講出不一樣的味道。眼下信息暢通，事件迭出，生活中的故事太多了。文學故事必須要從眾多的生活故事中辟出一條蹊徑來，進入空曠又豐富的地帶，暗藏韻味，又自帶力量。

中國作家網：在文學創作上，您一直在突破自己，《宇宙里的昆城》中，您將不同文體雜糅進一個作品里的嘗試，可以談談創作初衷嗎？在之后的創作中還會有哪些創新的嘗試？

鐘求是：近些年，我勸自己在創作中要積極求新，不斷變化自己的面目。在《宇宙里的昆城》里，內容上接通量子力學和宇宙太空，形式上動用郵件、訪談、閑聊、信函、新聞報道等表達手法。這可不是孤立例子，在《比時間更久》中，我將虛構部分與非虛構部分組合一起；在《等待呼吸》中，我以莫斯科、北京、杭州三個城市為基點，展開國際視野的敘述。我覺得，小說寫到一定程度，隨著“技”的純熟，一定會有“道”的領悟，在此之后，就能產生打破“寫作規則”，自由地去嘗試各種思路和寫法。

在作品嚴重同質化的今天，在生活充滿太多可能性的今天，中國的小說創作應該進行革命式的變新，至少要進行各種可能性的試探。這是文學界許多人的共識。我早已過了玩新花樣、標新潮流的年齡，但也會提醒自己要攜帶創新意識，在今后的寫作中不為規則所困。

中國作家網：這個時代，深度閱讀好像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短視頻正在消耗人們越來越多的時間，您平時也會刷短視頻嗎？在這個文學逐漸式微的時代，您覺得文學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鐘求是：當然刷手機呀，有時候一刷就是一個多小時。不過我刷文字多于刷視頻，除了熱點消息外，還看文學點評和國際政治經濟的文章。我也告誡自己要警惕，但拿起手機時間不知不覺便流走了。當然也有人說，以什么方式進行閱讀，這只是一個習慣問題，但我仍然相信，每天晚上花一小時捧著紙書閱讀，讓文字靜靜滲入內心，這種讀書方式仍是最有味兒的。

至于文學在這個時代的位置，不同看法會從不同嘴巴里說出來。我還是認為，在這個生活變化和科技進化如此之快的時代，人們禁不住會更加關心自己內心深處的悲喜，以及精神靈魂的安放。而調節悲喜和安放靈魂，文學的作用仍是難以替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好的文學作品不會失去重要性，也不會被人們所舍棄。何況文學是多種文藝樣式的母體，如果文學一步步退縮了，那我們生活的豐富性也一步步減弱了。那樣的日子，一定會是浮淺和潦草的。

中國作家網：隨著AI的來臨，文字工作者首當其沖，關于以AI大模型是否能取代作家的話題時常被人討論，能否談談您對此的看法？

鐘求是：這會兒先撇開詩歌、文學評論、文學翻譯等，只談談小說。依我的判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后，AI會干掉80—90%的平庸小說家。之后會停住嗎？不！它又會花一個未知的時間段再干掉10—20%的精英小說家。有人認為，AI只是在原有文字資源上進行整合創造，所以永遠超不過頂部小說家的原創能力。但是別忘了，AI如果到達自主意識臨界點之后，通過快速的學習更新、迭代升級，智商有可能沖上一千甚至一萬的。智商一千或者一萬的AI，是不需要智商一百二百的作家們提供文字資源的，它會以降維打擊的姿態，自主創作出讓我們大吃一驚又為之著迷的高級文學作品。

當然，這個時間點可能是比較遠的，比眼下人們恐慌的判斷要遠得多。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最近進行了一次“實戰”。今年春天，我創作短篇小說《時光畫像》，已寫了近萬字，計劃再寫五千字收尾，可那幾天由于連續失眠導致身體不適，便心生一計讓AI接寫余下部分。我邀請了DeepSeek和豆包分別試手，但形成的文本顯然不能讓人滿意：比較平庸，漏洞不少，基本接不住小說運行的內部指向。這個實驗小說（內含創作過程的說明）發表在《作家》雜志今年6期。看過小說的讀者應該會做出一個判斷：AI目前的小說創作能力還是虛弱的，離成熟的小說寫作還差一個時段。這個時段得有多長？把答案交給時間吧。

中國作家網：請您給關注中國作家網的朋友推薦一部文學作品吧。

鐘求是：我可以推薦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是魯西迪《午夜之子》，一部是澤塔勒《大雪將至》。現在我明白，優質文學作品有著多種的樣子，可以呈現為敘事宏繁、人物眾多，如《百年孤獨》《午夜之子》，也可以呈現為線條簡約、追捕心靈，如《素食者》《大雪將至》。其實閱讀是需要緣分的，如果一部作品與你相遇并且深度打動了你，那么對你來說，這部作品就是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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