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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曾輝：菖蒲梔子話端陽（2025年第41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5年12月19日14:14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曾輝

曾輝，1969年生，工程師，自由職業(yè)。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心弦集》。有作品入選《當(dāng)代散文精品》《當(dāng)代百家散文詩精選》等。作品散見于《文藝報》《詩刊》《散文詩》《散文百家》等。

作品欣賞：

菖蒲梔子話端陽

春分過后，雨水多了，陽光也足，艾葉和菖蒲便會在陽光和雨水的滋潤下瘋長，臨近端午時，就該采收了。

夏初來時，外公便趕在陽光未醒前去割菖蒲艾葉。溝邊菖蒲收起了劍鋒，艾草仍在酣眠，葉脈里淌著青澀的苦香，都需趁著天光未破時采下。

鐮刀割艾的脆響要輕，若是不慎撞見生人，據(jù)說會悄悄泄了草藥的魂。

外公總說天地靈氣是未出嫁的姑娘，羞見生人面，須趁萬物惺忪時采摘，才能將它們的藥性封存在葉脈深處。

小英子蹲在溝邊，指尖輕點菖蒲葉上的露珠，忽然轉(zhuǎn)頭問我：

“你說，這露水是不是菖蒲的眼淚？”

未等我答話，她又自顧自道，

“它們被采走時一定疼，但疼過了，才能成為藥。”

她撲閃閃的大眼睛里，藏著許多的奇思妙想，都能把草木說出魂兒來。

外公把采來的菖蒲和艾葉放在太陽底下曬干；把艾葉折成半尺的長度，用幾根干菖蒲當(dāng)繩子捆好，分成好多捆，放進(jìn)閣樓備用。

南方濕氣重，蚊蟲也多，尤其是立夏之后，五毒和蚊蟲都出來了，必須格外小心。相傳艾草能招百福，又有獨特的藥香，是一種可以招財又能防毒的藥草；而菖蒲因為葉呈劍形，又叫“蒲劍”，是五瑞之端，可以斬千邪，除萬鬼。

外公告訴我們，端陽掛菖蒲艾葉，是很早就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

古俗認(rèn)為五月是惡月和毒月，須采菖蒲來解除厄運(yùn)。媽媽便會釆來一些菖蒲的塊根，洗干凈，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切成小片，用五色的絲線穿著。五色絲線也叫“長命線”，給我們戴在手腕或脖子上，除了可以驅(qū)蚊外，還能驅(qū)邪除穢，有殺菌抗病的功能。

媽媽給小英子做的是一串菖蒲項鏈，用桃核做吊墜，線也是五色的絲線，她戴在脖子上很是得意。

小英子是我嬸嬸的外侄女，比我月份大。因為離得近，便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

那時候，小英子用瓦片在地上刨泥巴灰當(dāng)糧食，我在地下挖個洞做灶，她用撿來的破碗當(dāng)鍋煮飯，玩著過家家的游戲。

我們從后山的竹林里，采來長不高的矮竹枝，抽掉上面還未長開的竹葉，竹梢上面便會空出一個小洞，把摘來的薔薇花插進(jìn)竹梢里，竹枝上便開出了粉色的薔薇花，錯落有致，很好看。小英子把它插在地上，那是我們想象中的家。

那時，常看到外公搬一把藤椅，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翻看一卷發(fā)黃的線裝書，偶爾抬頭看看嬉戲的我們，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

后來，我到菜園子里摘來紅薯桿，去掉葉子，折成凹凸的兩條，僅表皮連著，提起來就是兩串耳環(huán)。我把它們繞在小英子的耳朵上，翠綠的耳環(huán)就一閃一閃地?fù)u擺，像是春風(fēng)拂柳，搖曳出讓心尖尖顫動的感覺來。小伙伴們就打趣說，小英子是我的新娘子。

在菜園子里勞作的嬸嬸看著我們，笑著對小英子說：

“這菖蒲項鏈和紅薯桿的耳環(huán)，是我們曾家給你的定親禮物呢！”

小英子嘟著嘴，紅著臉跑開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像吃了一顆糖，心里甜蜜蜜的。

我沒有竹馬，小英子也沒有青梅，但我們天天在一起玩耍，彼此相通，沒有憂愁。

初夏的夜晚，蒼穹是灰藍(lán)色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地上也有螢火蟲在飛，一閃一閃的。我們追逐著螢火蟲，日子就在夜色中漸漸豐盈了起來。

我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外公就來我們家住了。他在我臥室的窗前種了一棵梔子花樹，起床抬頭就能看到。

外公說，梔子花最像讀書人的心，外頭素凈，內(nèi)里香得濃厚。

因為不缺水也不缺肥，兩三年后就長成了一棵茂盛的梔子花樹，開出來的花朵大，招人喜歡。

梔子花開的初夏，一大早就有人來摘梔子花。梔子花瓣白得晃眼，香氣卻沉甸甸的。

白瓷碗盛著新采的梔子，似未化的雪。暗香釀成滿室的芬芳，推開木門便像跌進(jìn)了香雪海。姑娘們的辮梢系成蝴蝶，連草帽檐都要別兩朵顫巍巍的云。露水未干的清晨，她們走過石板橋，像浮在清甜的夢里。

總有些芬芳在暗處游走。少年把花朵揣進(jìn)衣袋里，步履卻泄露了香痕。待日頭攀上中天，那些藏在粗布口袋里的心事，早被南風(fēng)烘成蜜色。

那日傍晚，三人在梔子花樹下席地而坐，外公將屈原的故事娓娓道來。

當(dāng)讀到“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時，小英子忽然問：

“若世道不公，是否只能以死明志？”

外公沉默片刻，折下一截菖蒲葉遞給她：

“屈子投江是無奈，菖蒲雖柔，葉尖卻利。真正的風(fēng)骨，是活著的抗?fàn)帯！?/p>

天還只有蒙蒙亮，我早早起來，把開得最大最艷的梔子花摘下來，裝進(jìn)書包里帶給小英子。

她把梔子花扎在兩個辮梢上，跑動時會留下一陣花的幽香，臉上的兩個酒窩里盛著滿滿的幸福，我少年的夢就在這幽香的梔子花里扎了根，發(fā)了芽。

時光在鄉(xiāng)間學(xué)堂里流轉(zhuǎn)，腳步參差。我們這些稚子身邊，常有大了三四歲的身影相伴，如兄長，如姐姐。小學(xué)散場后，我和小英子懵懵懂懂地升入了同一所學(xué)校的初中部。

大約是在十三歲的那年，我們讀初二，端陽的艾草尚未掛起，粽葉的清香還未彌漫。一個消息如寒冰般刺穿了五月的暖風(fēng)，我們小學(xué)的一位女同學(xué)，將生命沉入了學(xué)校后面那口沉默的池塘。

她長我們四歲光景，小學(xué)畢了業(yè)，便早早斷了書卷墨香的路，正是十七八歲，含苞待放的年齡，她竟親手掐滅了這花蕾。

為抗拒父母為她定下的，將她許配給血脈相連的親表哥的婚姻，她選擇了最決絕的沉默，用冰涼的池水，作了生命里最后一次無聲的抗辯。

五月的風(fēng)拂過禾場，帶著青草的氣息，卻再也吹不醒那個曾經(jīng)鮮活過的生命。

小英子眼含熱淚，望著天空發(fā)愣，突然對我說：

“若有一天我被逼嫁人，一定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從那之后，小英子不再戴菖蒲項鏈。她把桃核吊墜埋進(jìn)梔子花樹下。

那是我們的世界里，最早凋謝的一朵梔子花。

當(dāng)外公把菖蒲艾葉用紅布條捆著，掛在門和窗子兩邊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端陽快到了。

那些打著赤膊的漢子把號子喊得震天響，黃亮亮的槳片劈開水面，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風(fēng)里的古老歌謠。橋頭穿靛藍(lán)布衫的老者，歌聲像浸過陳年米酒，挑擔(dān)郎的竹筐里，桃子還沾著晨露，他們的吆喝是帶著水汽的露珠，滾過熙熙攘攘的人群。

忽然一串鞭炮炸碎河面的鏡子，驚得賣豆腐腦的木勺一顫。

暮色漫過船舷時，槳聲、山歌、此起彼伏的吶喊聲，整條河都晃動成了一片金黃。

不過，這只是預(yù)熱，真正熱鬧的是端陽那一天。

比較殷實的人家，會在端陽前，去代銷店買來布匹，請來裁縫師傅，給大人小孩做一身新衣裳。裁縫師傅在端陽前的半個月，也是最忙的。

裁縫叫花跛子，腳自然是跛的，因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右腿細(xì)得像棒子，沒有什么肉，還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便一瘸一拐了。也許是因為腳跛，才有了這一身手藝，我們小時候的衣服差不多都是他做的。

那一天，父親會早早把縫紉機(jī)挑回來，把門板卸下，支在堂屋里，給他當(dāng)臺面，裁剪衣裳。

衣裳都是量身定制的。要量胸圍、腰圍、臀圍、肩寬、臂長和腿高。母親會拉著我們，依次站在他面前，伸開兩臂站直，給我們量尺寸。他會根據(jù)我們每個人的尺寸，用畫粉和尺在布上畫出不同的形狀來，然后用剪刀咔嚓咔嚓地把畫好的布料剪成一塊塊，再用縫紉機(jī)把它們連接起來，用燙斗燙平，就成了上衣或者褲子。

燙斗是鐵制的，上面有蓋。要燒柴火，用火的余溫來加熱。瓜瓢舀來一瓢水，喝上一口，嘴巴只留一道口子，用力噗出來，水就會成細(xì)霧狀，均勻灑在衣服上。燙斗走過時會發(fā)出哧哧的響聲，并升騰起一陣白色的水汽。衣服或者褲子在燙斗的作用下，變得平整筆直的，穿在身上才有模有樣。

我們小孩的衣服和褲子，雖然都是量身定做的，但新衣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都有些偏大，并不是裁縫師傅手藝不行，而是他和父母私自達(dá)成的默契，往往要穿到第二年才最合身。那個時候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穿爛了，會打上補(bǔ)丁，繼續(xù)穿，這個穿不下了，再傳給弟弟或者妹妹穿。

我的家境并不好，弟妹四個，布匹都是外公買來的，也多虧了外公的接濟(jì)，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花跛子后來去了市里開裁縫鋪，最后一次見他，他正用跛腿踩著縫紉機(jī)，陽光從窗口斜切進(jìn)來，將他影子釘在墻上，像一尊倔強(qiáng)的雕像。

外公臨終前，將他的那箱書交給了我：

“菖蒲掛門，艾葉熏堂，學(xué)問要藏在心里面。”

箱子里有他手抄的《九章》，字跡被蟲蛀得斑駁，像外公咳出的血絲。

花跛子的縫紉機(jī)聲噠噠響了幾十年，后來被工廠流水線的轟鳴聲淹沒，像一段被剪斷的線頭，拍到了時代的沙灘上。

有一年，我從外地回到老家，那時，我母親已經(jīng)走了。父子倆睡在一張床上，聽父親談到故鄉(xiāng)的人與事，才知道花跛子已經(jīng)去世了。

端陽前夕，家家戶戶都會包粽子。

母親總要把粽葉撫平展直，她總把粽角捏得尖利，“你外公說，粽子沒棱角，就像讀書人沒了骨頭。”

多年后我在博物館見到戰(zhàn)國青銅劍，驀地想起外公的話：

“菖蒲葉是軟的，可它敢對著五毒亮劍。”

粽子包好了只算完成一半，煮粽子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序。粽子在大鐵鍋里咕嘟了大半夜，晨起揭開鍋蓋時，粽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膩撲到臉上。咬一口，糯米黏得扯出絲來。

粽子不只有自己吃，還要送給親戚和朋友一起分享。誰家的粽子包得好，味道純正，溢滿粽香，受到大家的稱贊，是一件特別高興、倍有面子的事。

外公每日雞鳴即起，用井水研墨，在糊窗的毛邊紙上寫小楷。

硯臺缺了一角，他說：

“殘硯磨殘墨，正好配殘生。”

寫完便將紙疊成小船，放到門前的溝渠里，那紙船像是帶著一些希望，搖搖晃晃，消失在水波里。

他教我念“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時，手指梔子花瓣：“屈原心如梔子，九死不悔香。”

粽子還承載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充當(dāng)祭祀時的祭品。

每年端午的一大清早，外公都要拎著一串粽子到白坪湖邊去祭奠屈原。他在湖邊焚香秉燭，對著湖水虔誠打恭，仿佛碧波之下真有一個神靈。口中念念有辭，不知道念的是《離騷》還是《天問》，然后長跪，向著北方朝拜，將粽子一個個投擲于清波之中。

外公是前清秀才，那是一個舊時知識分子對自己信仰的祭奠。彎彎轉(zhuǎn)轉(zhuǎn)的人生里，外公在骨子里都存有一種文化的自信。盡管生活給予他的是艱苦和磨難，最終選擇以手藝為生的他，挑著一個擔(dān)子走南闖北，硬是把苦難過成了經(jīng)歷，把經(jīng)歷變成了閱歷，但他從沒有失去一個讀書人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和自重，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份儒雅和超然物外的灑脫。

外公將粽子投入湖中時，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仿佛《天問》的句子，一個問題追著另一個問題，無人能答。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糧食作物的種植，已經(jīng)多樣化了，除水稻外也會種植小麥、油菜、豌豆、紅薯之類的農(nóng)作物，土地很少有閑著的時候。

龍船的鼓點敲響時，空氣便開始醞釀一種獨特的豐腴。父親擔(dān)起沉甸甸的油菜籽，走向油坊。

夏初的風(fēng)里，早已悄然浸透了菜籽油濃郁醇厚的香氣，絲絲縷縷，能飄出好遠(yuǎn)，仿佛是大地吐出了油脂味的芬芳。

很多時候，父親與油坊主人只消一個眼神的交匯，指尖捻幾顆籽粒，掂量出飽滿與成色，那默契便已達(dá)成。無需冗長的等待，新榨的、清亮亮的菜籽油和壓榨后堅實溫?zé)岬牟俗扬灒惆粗恼詹恍墓爬蠐Q算，穩(wěn)妥地交到父親手中。

加工的費(fèi)用，偶爾是現(xiàn)錢，更多時候，則悄然折算進(jìn)那交付的油菜籽里，如同一種無聲的契約，印在油坊被油煙熏染得黢黑的墻上。

母親會在端午節(jié)前兩天，把糯米洗凈泡好，用手推磨磨成米漿。再把菜園子里割來的韭菜洗凈晾干，切成小段，倒進(jìn)米漿中拌勻。把新榨的菜籽油倒進(jìn)鍋里燒熱，用勺子和鍋鏟做工具，把和好了韭菜的米漿做成一個個圈形，下到油鍋中去。不一會，一個個焦黃香脆的油碗糕便可以出鍋了。

母親還會把一些糯米漿用布包住，吊起來，瀝干部分水分。捏成團(tuán)狀，分成小團(tuán)，再揉成條狀，抓住兩頭扭個90度，放進(jìn)油鍋中，炸至金黃色。撈出來加些白糖，就是白糖餃子。

如果放進(jìn)油鍋中的米漿是搓成圓形的，撈上來之后加入紅糖，就是糖油粑粑。

這三樣吃食，在我們童年的味蕾版圖上，是唯有端午時節(jié)才能加冕的“王”。

歲月流轉(zhuǎn)，如今在喧囂的街市重逢它們的身影，那深埋在舌苔深處的記憶閘門就會開啟，便會不由自主地口舌生津，總要循著那熟悉的氣味買上一些。

這不僅是為了解饞，更像是一場與舊時光的短暫重逢：金黃的酥脆、甜糯的纏綿、油亮的香軟，每一口咬下去，都像鑰匙打開了塵封的鎖，那些關(guān)于菖蒲的清香、龍船的鼓點、梔子花的幽香以及某些細(xì)碎的光影，便會帶著溫?zé)岬南銡猓瑳坝康芈闲念^。

這些只是端陽的小吃，主食自然也豐盛。肉是少不了的，父親一大早就會去代銷店，憑發(fā)下來的肉票把肉買回來。還會買上一些油絞子，用來煮肉吃，這個菜是端陽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油絞子金黃油亮，扭成麻花狀，咬一口脆生生響，是獨屬端午的齒間熱鬧。

當(dāng)然還有鱔魚。湖區(qū)的河叉溝渠多，鱔魚泥鰍也多，但泥鰍我們是不吃的，倒是鱔魚也成了端午節(jié)里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鱔魚煮黃瓜，鱔魚煮面，或用紫蘇小炒都不錯。鱔魚不是買的，家家都有，人人都會抓，老家的每個人都有抓鱔魚泥鰍的技能，好像天生就會一樣。

油碗糕的香氣還在舌尖打轉(zhuǎn)，河邊的鼓點已咚咚敲響。

這天，男女老少都會休息，有“牛歇谷雨馬歇社，人不歇端陽遭人罵”之說。誰也不愿在一個好端端的節(jié)日里，憑空遭人一頓罵。附近的龍船都會在蘭溪河里集合，比賽著劃，場面熱烈，河道兩邊人山人海，好像端午節(jié)就是為了這份熱鬧而來的。

龍船有普通龍船和雙橈龍船之分。

雙橈龍舟，蘭溪獨絕，富庶之鄉(xiāng)的榮光。分兩層，坐者執(zhí)短橈，立者持米余長的長橈。

平日長橈倒豎如林，隨鼓點輕搖，自成韻律；唯競渡時方應(yīng)聲入水，與坐橈合力，迸發(fā)千鈞之勢。百人同舟，人疊橈疊，堪稱龍舟翹楚。

舟上氣象萬千：靈魂人物是“扯閃篙”者，竹篙系葉為令，繩收放間指揮槳起槳落，鼓鑼相和。更有甩手揚(yáng)巨橈于前兩排，俯仰生姿；銃炮轟鳴，嗩吶裂云，舵公穩(wěn)艄。俏麗艄婆穿紅衣立船頭，為健兒呼喊添彩。

啟航必先“打窩子”——龍首回旋畫圓，祈愿凱旋。禮成，方調(diào)正船頭，劈開萬重碧浪，直刺楓林橋。

隨著閃篙抑揚(yáng)頓挫的起伏和鑼鼓聲的緊疏，劃手們壓著鼓點奮力劃槳，如一支支離弦之箭，在蘭溪河上飛舞。雄渾的歌聲從河上飄來：“龍船嘍，鼓響啊，劃呀劃咿呀呢，……”歌聲一落，便會壓著鼓聲齊聲高呼：“劃咚咚，哦喂，劃咚咚，哦喂……”，接著“轟——”的一聲銃響，龍船一下子就提速了不少，劃手們便鉚足了勁，咬緊牙，奮力向前劃去……

河岸兩邊，人頭攢動，有的用戴的草帽或者斗笠當(dāng)槳，合著節(jié)奏為自己的龍船加油，“草帽子舞得冇得邊，斗笠影（yang）得沒得圈”，這種忘乎所以全身心投入的勇腳形象，正是看客們的真實寫照。

我和小英子在人流中穿梭，她看到激動時，解開辮梢上的梔子花，投入河中，河水隨槳的劃動而洶涌澎湃，托著小小的梔子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楓林橋頭還有唱山歌的，唱的是高腔，都是清唱，沒有樂器伴奏，比的是唱功和嗓音的高低。那些山歌都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唱的都是生活中的人和事、情與愛。歌聲高亢遼闊，熱情奔放，大都拖腔較長，有時還加有顫聲。湖區(qū)的男女嗓門都大，大概就是這樣練成的。

“梔子花樹伴墻栽，墻矮花高現(xiàn)出來。有錢的大哥摘一朵，無錢的大哥莫攏來。別怪小妹的心里狠，只怪人多花少分不開。”

“南風(fēng)悠悠對北飄，搭信嬌蓮心莫焦。我的姐姐哎：你看二黃三月功夫緊，四月又是插田忙，要去看姐等端陽。”

“北風(fēng)大，對南飄，搭信情哥心里焦。我的哥哥哎：你看禾線子(稻穗)揚(yáng)花正要水，嬌蓮年少正要郎，如何等得到端陽！”

那些山歌在河里打滾，激起了劃船手們一陣又一陣的喝彩聲，龍船在水上飛快地跑著，浪花向后飛揚(yáng)，像是蛟龍出水，又如鳳凰展翅。江面上和河道兩岸，鼓樂聲、銃響聲、歌聲和鞭炮聲匯成一片，這河流便成了舒暢的河，歡快的河，濤濤不斷向前流去，把歡樂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我攥住小英子的手，她指尖微涼，掌心卻沁出汗來。人潮推搡中，她的手像一尾滑溜的泥鰍，忽地掙開了，讓我的心里生出一點小小的遺憾來。后來，我才知道，那只是我們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次小小的預(yù)演。

這節(jié)日是大人的，更是俊男倩女的，也是孩子們的，我們看的不只是熱鬧，而是要去湊那份熱鬧，成為熱鬧的一部分，融進(jìn)節(jié)日的歡樂中去。

暮色像一瓢涼水澆滅了鼓聲，人群散成滿天星星，墜入各家燈火。河面浮著零星的水沫，隨波一蕩一蕩，恍如未曾熄滅的火焰。

那天晚上，大人小孩都會用菖蒲艾葉熬出來的黃湯洗澡。淡淡的艾香飄散在村莊，和著清幽的梔子花的香味，氤氳出端午節(jié)特有的一種氣氛來。

期盼了好久的端陽就這樣過去了，但成了一個可以談?wù)摵镁玫脑掝}。

小英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前，偷偷在外公墳前埋下一本《山海經(jīng)》。書頁間夾著干枯的菖蒲葉，葉脈上是用毛筆寫下的“去日苦多”。

后來，外公的墳頭長出一株野梔子，花開六瓣，比家養(yǎng)的更烈更香。

她將曬干的梔子花夾進(jìn)《地理圖冊》，扉頁上寫著：“南海有島，西藏有山，總比家里的這個池塘大。”

我問她何時回來，她折下一根艾葉桿，掰成兩半：

“等艾葉不苦了。”

我最終沒有牽住小英子的手。

小英子先是去了海南，那時我和她只隔著一個天涯海角的距離，后來她又去了遙遠(yuǎn)的西藏，便又隔了一個山高水遠(yuǎn)的空間，從此就各自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天各一方，各自安靜地生活著。

數(shù)年后，收到她從西藏寄來的信，信封里滑出幾片風(fēng)干的格桑花瓣，信里寫道：

“此地?zé)o菖蒲，我以格桑為劍。”

信紙沾著酥油味，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

“當(dāng)年埋桃核的地方，那梔子可還開著花？”

故鄉(xiāng)的那棵梔子花樹還在，年年歲歲還在開花，只是不見了摘花的少年和戴花的少女，這棵梔子花樹已經(jīng)有50歲了，栽樹的外公離開我們40年了。

小英子從遙遠(yuǎn)的西藏寄來的格桑花籽，父親把它們種在門前的花壇里，格桑花在江南溫潤肥沃的泥土里，長勢很好。

本期點評：

相較北方我們這里只插艾草的風(fēng)俗，曾輝筆下的南方端午習(xí)俗更有菖蒲的加持。這篇散文以端午民俗為軸線，串聯(lián)起鄉(xiāng)土的美好記憶和成長過程中兩小無猜的少年故事，字里行間彌漫著艾草的苦香、梔子的清甜與時光的溫度。作為人文元素需要的嵌入，外公、“我”和小英子三人的生活場景畫面感十足，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美感。紅薯莖桿做項鏈更是我小時候玩過的活路，讀到此處，竟有一種穿越般的美好思緒，也想起小時候生產(chǎn)隊油坊里那沉重的木梁發(fā)出的嘎吱聲。那些過往的時光竟如油坊緩慢流下的菜籽油：緩慢，粘稠，清香。

《菖蒲梔子話端陽》是一曲關(guān)于故鄉(xiāng)傳統(tǒng)和童年記憶的詠嘆調(diào)。文章以詩性的語言和豐富的修辭，還原了南方端午的鮮活細(xì)節(jié)，亦在民俗儀式中嵌入了對生命價值的思考，是一部充滿南方水鄉(xiāng)氣息的寫意畫卷。它以艾草和梔子為香薰物料，以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快樂和悲歡為墨，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記錄過去的連環(huán)畫。這本連環(huán)畫里既有傳統(tǒng)文化強(qiáng)勁的魅力，又有個體生命不滿舊俗的命運(yùn)安排而抗?fàn)幍谋瘎〗Y(jié)局。鮮活的細(xì)節(jié)和生動的描寫，能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找到自己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記憶。而那些艾草散發(fā)的香氣、菖蒲的眼淚、梔子的濃香，也是我們對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光的唏噓和挽歌。

學(xué)界一向認(rèn)為，散文的本質(zhì)重在真實，這真實既包括情感，也包括了故事情節(jié)細(xì)節(jié)，這也是散文區(qū)別小說的重要分界。我相信作者的情感是真實的，對那時端陽前后的鄉(xiāng)土生活充滿了懷戀之情，品咂得津津有味。但縱觀全文，可能有一些虛構(gòu)的、“作”的成分在內(nèi)。一些場景和對話似乎有人為制造之嫌，如劇情需要的“擺拍”，顯得不是那么的自然。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

了解曾輝更多作品，請關(guān)注其個人空間：曾輝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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